“查一查我們醫院還有多少工農兵學員.....劉路的事情不能發生第二次!等過完年,全部...........”
劉路是被一段模糊的對話吵醒的,他揉了揉眼睛,發現自己在一個舊蘇式建筑的走廊上,綠色的齊腰衛生墻他已經很久沒見過了,撲鼻的消毒水味,煙味,些許煤球味穿雜兩個男人小聲討論的聲音。
他內心咯噔一下瞥向窗外,只見從天空到大地,完全是一片蒙蒙的灰白,甚至有點肉眼可見的黃色風沙,紅楓正在落葉,樹梢在北風的吹拂下搖曳。
粵省哪里來的這么大風沙?自己身上那套笨重的棉服哪里來的?自己明明撞大運,噢記錯,是被大運撞了,怎么會在這里?
劉路疑惑的剛想說話,卻發現個戴著眼鏡的瘦高中年人推開了門,臉上帶著點詭異的熱絡。
“小劉,做錯事沒關系,態度誠懇點認個錯,院長興許會原諒你。”離開前,瘦高中年人還自顧自拍了拍劉路的肩膀,大有好自為之的大步流星感。
我是誰?我在哪?我犯了什么錯?帶著疑惑,劉路敲開了辦公室的木門。
“進!”
老式的木質辦公桌上了黑色的油漆,沒有電腦,只有個古樸的臺燈和一本寫著1978的臺歷,劉路瞥了一眼寫有‘李德銘’的姓名牌,閃出個不祥的預感。
“李院長。”
“不要亂說話,我是副院長,”說話的是個胡子花白的半截老頭,舊中山裝一絲不茍,見劉路進來后,放棄了手上的工作,略帶生冷看著他,“我問你,拔除福萊導尿管有什么注意事項?”
作為資深主治,這難不倒劉路,Foley尿管在臨床上很常見,特點是尿管的一端有氣囊,導尿前給膀胱內的氣囊注生理鹽水吹大,從而起到固定作用,他只是好奇為什么會問這個問題。
“膀胱功能訓練,術前談話,檢查氣囊,動作輕柔。”
“為什么?”李德銘臉上很平靜。
“膀胱功能訓練是為了避免患者在拔除尿管后,發生排尿困難;談話是為了防止患者肌肉、神經緊張,一邊大喊大叫一邊肌肉痙攣,醫師沒辦法干活.......”
“接著說!”
“膀胱內的氣囊,如果有鹽水沒抽出來的話,相當于從膀胱內強行拔個氣球出來,這會帶來嚴重的尿道撕裂,患者一定會產生劇痛,有危險的出血和腎積水風險,所以必須要檢查兩次氣囊,”
“至于動作輕柔,是因為尿管附近容易結晶沉積,產生尖銳的細小結石,輕柔的動作可以避免劃傷尿道...........”(過飽和結晶學說)
劉路沒有說的是,他們醫學院早幾屆有個神人,拔尿管不給膀胱氣囊抽鹽水,男患者說劇痛還強行取,最后尿道炸了,沒錯,就是物理上的炸了,尿道整個離斷,沒辦法自行排尿。
最后醫院賠了一大筆錢,還要免費給患者做膀胱造瘺、尿道擴大形成術、尿道斷端吻合術等等,來來回回折騰了三個月,近十臺手術。
至于這個神人,職業生涯沒開始就已經完了。
此事流傳出去多個版本,甚至成為學導尿術時,老師的必講內容。
說著說著,劉路就發現眼前的老者眼神不對勁了,臉上已經有了明顯的憤怒:“既然知道這么前沿的醫療器械,為什么不把它運用到實際上去呢?你知不知道尿道離斷的痛苦?”
“我,我剛才查了資料才知道的.......”劉路陷入了語塞,他現在才尷尬的確認,自己進入俗套的穿越中去了,變成了1978年的另一個劉路,而且目前的處境很糟糕,一上線,就攤上個醫療事故,貌似把患者的尿道炸了?自己成為了傳說中的那個神人!??問題是不是我干的啊!
“劉路,叫你過來,是向你宣讀一份決定,經院醫療事故鑒定辦公室調查,你在診療過程中存在重大事故責任,院管理委員會投票決定,決定結束你的醫師專科化培訓,同時將此事通報給學校,赤腳醫生證書他們負責吊銷.........你還有什么要說的?”
劉路在心中皺了皺眉頭,他很快想到進門前陌生男人對自己說的話,‘態度誠懇認個錯,興許會原諒你’。
這話說的尤為詭異,劉路翻了翻原身的記憶,這人是科室輪轉的帶教老師,姓高,原身對他感官很好。
可涉及到醫療事故責任劃分,絕對不能上級醫師說什么,你就承認什么!這些老油條們,是會給你挖坑的!到時候人家拍拍屁股,說點同情的話就脫身于事外,而簽字確認的你卻要擔事情的全部責任!
對啊,自己還沒在醫療事故鑒定報告上簽字!這意味著,報告的準確性和法律效力沒有得到當事人的認可,想到這里,劉路說道:“李副院長,該是我的責任我一定不推卸,但我想要查閱一下事故報告。”
“你覺得報告會毀了你的前程?”老者臉色很難看,他沒有回復報告的事情,而是生氣道:“你有沒有想過患者下半生的痛苦,這可是嚴重的尿道撕裂,你對得起入學時候學過的誓言嗎?”
希波克拉底誓詞是全世界醫學生入學時第一課的內容,執業前也會再宣誓一次,我們也有本地化的版本,說出這種重話,已經僅次于當面罵娘了。
劉路沉吟片刻,確定了下腦海的記憶,回道:“尿管是我拔的沒錯,但這個尿管,是帶教高老師讓我拔的,事前我不知道這是個帶氣囊的福萊導尿管,我是工農兵學員出身,農村連紅色的普通尿管都沒有,更別說這么前沿的東西了。”
劉路看了眼老頭的神情,接著說:“高老師說用力取出就可以,還說患者說疼是正常的,我怕出事不敢拔,可高老師,高老師說............”
“你別狡辯了,外面可都說你是私心作祟,看患者漂亮,自告奮勇去的,沒有專業技能還逞強,”老頭像是想到了什么,止住了話頭,“再說,工農兵學員不是借口!你們也是正規學校讀出來的!”
“這不胡言亂語嗎!不知道誰搞了個簾子,我連患者的臉都沒見到,”劉路皺眉,心中叫起了天屈,哪個王八蛋在背后編排自己,原身多老實一個人啊,“李副院長........”
“哼,明明有嚴重的作風問題,還不想承認,”老頭兒臉上慍氣更足,直接打斷道:“患者喊疼你還強行拔,人家現在尿道撕裂大出血,還說醫院毀了她清白,要找醫院麻煩,你讓我們怎么辦?”
劉路頓時語塞,他也惱火前身唯唯諾諾+學藝不精,給自己惹這么大個麻煩,可他好歹有點閱歷,很快發現了些許貓膩。
福萊導尿管雖然發明于1930年,可大規模運用是在1960年,等到我們國內醫學界普遍運用還要到九十年代,其中有一個重要的因素就是我們不能自產,導致價格昂貴。
在這之前,我們的醫療系統解決的是有無問題,而不是醫療水平問題。
而且現在是1978年!你讓一個畢業不久,只有赤腳醫生資格的培訓生,去拔這種頂尖又昂貴的新科技,還是給異性拔,這不符合邏輯!不管前后世,哪怕醫生再緊張,都是女護士或者女醫生去的。
帶教老師想要害自己?還是這個帶教老師自己也學藝不精?
前身明明是個唯唯諾諾的人,照著上級的指揮棒做事,帶教老師為什么要讓原身認錯呢?
“李副院長,你聽我說........”
“你去辦離職手續吧,院里考慮到影響,給你留了一兩分薄面,我現在不想聽任何解釋,”李德銘眉毛一豎,直接起身把劉路請出門外,“若是事情鬧大,全世界都知道你的腌臜事,最后毀的還是你自己,知道流氓罪是要進去坐牢的嗎?”
小老頭力氣很大,劉路怕老頭摔跤,不好推搡,剛想說話,卻發現走出門外后,老頭的語氣溫和了不少,甚至還掏出了張大黑拾晃了晃。
“小劉,西邊不亮東邊亮,世界總有你的立足之處!別自作聰明,把唯一的立足之處毀了,”
“這十元錢我會放在人事處,算我的私人資助吧,回去后,仔細學門手藝,做個對社會有用的人,”
“人事處那邊有你二十五元工資,本來說要扣下來,補償患者的,我給攔下了,你這個月好歹付出了汗水,”
“現在去人事處吧,他們還沒下班.......”
這話柔中帶剛,恩威并施,頗有后世醫院領導的味道,隨即,辦公室門關閉,劉路吃上了閉門羹。
此時已經接近明牌:你在事故報告上簽字,醫院給你三十五元遣散費,同時承諾,不公開處理此事,這樣的話,你能保住名聲,好讓你在其他地方能謀生。
若是你敬酒不吃吃罰酒,意味著事情的擴大化,全世界都會知道你拔尿管把患者尿道炸了,而且你還有作風問題,借著醫生職業耍流氓,占女孩子便宜!
1978年可不像后世,犯了作風也會有后路,后世只要技術過硬,還可以去私立醫院,也有一碗飯吃。
現在的作風問題,可是人人喊打的老鼠。
咦?自己怎么代入了前身的視角?想到這里,劉路啞然失笑,他心性本來就堅韌,既來之則安之咯,小鎮青年十幾年求學路都走出來了,還怕這些?
思考一番后,劉路沒有去人事處辦離職,而是徑直下了樓,他很清楚,行政樓的某扇窗戶前,一定有只眼睛,在注視著自己的背影。
不能做敵人希望你做的事情,你需要先把事情脈絡搞清楚!
當他走出蘇式建筑時,紅霞滿天,紅楓的葉子已經落得所剩無幾,街邊零散路人行色匆匆,偶有自行車的鈴鐺響起,現在已經是下班時間。
冬天,要來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