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李伯弢正和那四位內(nèi)監(jiān)聊得熱火朝天,你一言我一語,哥們情深,幾人恨不得馬上結(jié)拜為異姓兄妹。
正談得興起,忽聽得外頭腳步聲響,轉(zhuǎn)眼陳牢頭已走了進(jìn)來。
他朝李伯弢拱了拱手,臉上依舊掛著笑,道:“李公子,請隨我來。”
說罷便打開了木柵牢門,領(lǐng)著他往后獄走去。
李伯弢有些納悶,不知這又是哪一出。
正要開口詢問,陳牢頭卻搶先說道:“李公子莫急,稍安勿躁,等會兒自有人來見你。”
話音未落,人已被帶入一間密閉牢房。
李伯弢剛在木榻上坐下,還未喘口氣,只聽得“吱呀”一聲,厚重的牢門又被推開。
一道人影緩步走入。
來人身著青色圓領(lǐng)補服,胸前一只彩繡白鷴鳥,正是朝廷六品官的制式。
身量不高不矮,面容清癯,眉如臥蠶,眼神冷峻,雙頰略顯削瘦,卻自有一股凜然之氣從眉宇間透出。
他步履沉穩(wěn),走到李伯弢面前,微一點頭,便立定不語。
李伯弢出身高門,嫻熟官場,一看此人氣度不凡,心下便知定是部院的科道官。
于是,立刻站起身來,拱手行禮,道:“不知上官尊姓大名,罪臣不勝惶恐?!?
那人微微一笑,眼中寒光不減:“在下都察院監(jiān)察御史,京畿巡城——左光斗?!?
左光斗看著眼前的這位年輕人,他自然知道這是李總憲的侄孫。
昨日,刑部左侍郎張問達(dá)忽然現(xiàn)身都察院,隨即在百官面前宣讀圣旨——自今日起,由他暫署都察院院務(wù),主持朝政糾察之事。
這圣旨一出,整個都察院頓時炸了鍋。
一開始,眾人還有些摸不著頭腦,但用不了多久,經(jīng)過一番消息的消化以后,都察院終于明白了——李總憲,不,李總憲的親屬出事了,而且還不是小事!
一時間,有人瞠目結(jié)舌,有人眉頭緊皺,也有人按捺不住地喜上眉梢。
都察院中的眾人心中明白,無論如何,從眼下局勢來看,東林黨像是即將要拿下這一城了!
要知道,如今在朝中東林黨能稱得上“中堅”的高官不多,官職最高的也就兩人:
一個是禮部左侍郎何宗彥,一個就是這位刑部左侍郎張問達(dá)。
而眼下,這位張侍郎竟一躍兼署刑部與都察院兩衙門,可謂是身負(fù)雙重實權(quán),地位陡升!
若是這一回,真能借勢徹底扳倒“浙黨”在朝中的二號人物,完全掌控刑部和都察院,這種勝利,是東林自萬歷四十五年京察以來,從未有過的!
雖然圣旨上只說是“暫代”,但在眾人眼里,張問達(dá)已經(jīng)儼然成為東林崛起的旗手和象征。
都察院中的東林系御史,一個個精神抖擻、摩拳擦掌,真正是群情激奮,奔走相告。
左光斗看著眼前虛弱不堪的李伯弢,依然沒有出聲,他腦海中還回蕩著昨日張問達(dá)與他的一番談話。
“少司寇,騾馬市牽涉韃子的案子,不是已經(jīng)有吳允中與熊化兩位御史在查辦了嗎?眼下突然換人,恐怕于情于理都難服眾,對他們也是不公!”
張問達(dá)卻只是輕輕一笑:“拱之,大司寇既然已經(jīng)自請回避,就是為了避嫌。這是朝廷素有的規(guī)矩——誰家人涉案,誰就得退避三舍,免得惹人閑言碎語?!?
他頓了頓,又補上一句,語氣更顯鋒利:
“同理可言,這吳允中本就是李志一手提拔,若他繼續(xù)查案,就算那位郎官真是清白,也不免落人口舌,陷大司寇于不義!”
“你說是嗎?”
左光斗微微一怔,沒了言語,沉默片刻,只得輕輕點頭。
張問達(dá)見狀,神情略微放松下來:
“此案乃是皇上親口下旨督辦,非同小可!若是任其糊涂了結(jié),或是徇私隱情,咱們怕是都保不住烏紗帽!”
“京畿監(jiān)察御史里,老夫最信得過的,也就是你和高弘圖二人。”
“不過,這案子,就交給你辦了!”
張問達(dá)倒是沒說為什么,有可能是因為李志不久之前罰了左光斗一個月的俸祿,也有可能是之前左光斗查辦了很多大案要案——
當(dāng)然,更重要的是左光斗乃是在都察院最為出名的東林黨人,張司寇相信他自會為大局著想!
“記住,一定要徹查到底——那個郎官如何勾結(jié)韃子?背后還有誰?絕不可含糊!這案子,關(guān)乎國運,關(guān)乎社稷安危,絕不能掉以輕心!”
“拱之,你可萬萬不要讓‘大家’失望!”張問達(dá)語氣沉沉,目光中滿是弦外之意。
左光斗自然知道這張問達(dá)......或者朝中大多數(shù)的東林黨人腦中在想些什么。
現(xiàn)在張問達(dá)已經(jīng)暫署部院兩衙門的事務(wù),到時案子一結(jié),去掉暫署轉(zhuǎn)成正職,也或未可知!
左光斗看著李伯弢,一剎之間,竟然陷入了沉思。
李伯弢聽那人自報名號“左光斗”,心中頓時了然,自己的案子,多半便是由這位當(dāng)朝監(jiān)察御史親自主辦了。
只是不知怎的,這位在史書中赫赫有名的清流人物,站在眼前卻是一言不發(fā),竟如老僧入定一般,靜靜看著自己,既無怒色,也無悲聲,仿佛在打量,又仿佛在沉思。
這左御史今日親至獄中,分明是要與自己當(dāng)面一會。
而此時留下所謂的“第一印象”,在李伯弢看來,那就是自己能否從這案子脫身的關(guān)鍵。
如今刑部與都察院內(nèi)外所發(fā)生的動靜,李府早已派人通知了自己。
眼下這左光斗,被張問達(dá)親點主持大案,雖未明言,卻已不啻于宣告:東林已將此案視作扳倒“浙黨”的關(guān)鍵一步。
李伯弢早已知曉,雖然在汪文言的穿梭之下,這禮部右侍郎韓爌為東宮所動,上疏為自己美言開脫。
但這絕不代表,張問達(dá)那廝會對自己,或是叔祖李志稍有手軟。
相反,若是果真讓東林一舉扳成,更會讓東林在士林中聲望大振——
為了文官的體制,不問其黨,東林可以將人從廠衛(wèi)救出,這便是所謂的公義。
可若是與東林為敵,也可撻伐異己,清除一切阻力——此乃翻手為云、覆手為雨之術(shù)。
從此風(fēng)向定矣,東林氣勢更盛,其威權(quán)更長,到時不用等泰昌繼位,這東林就將無人可阻!
李伯弢沉思片刻,心中如明鏡照人:
他自然不信,左光斗這樣一個在朝名望日隆的人物,肩上不負(fù)張問達(dá)和東林的期待。
他身負(fù)使命而來,又怎會輕易放過一個涉案郎官?
但正因如此,這一面之會,更顯得極為重要。
李伯弢目不斜視,心中卻轉(zhuǎn)過千般念頭——
如此一來,自己馬上就能得知這左光斗,究竟真如史書所稱,乃端方正直之臣,還是也不過和其他人一樣,表面清流,實則黨同伐異。
他輕輕吐了一口氣:是生是死,是忠是奸,怕是今朝此刻,便要見分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