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時分,萬家燈火早已熄滅。
亥時過半十點,京城已入宵禁。
一輛不起眼的黑篷馬車,悄悄停在了錦衣衛官衙門前。
從車上下來的,是一名穿著玄色長袍的半百老人,身后還跟著一個穿石青布衫的小廝,手上提著一籃子熱氣騰騰的食盒。
官門前燈火昏黃,鄭士毅早已候在臺階下。
“鄭指揮。”老人躬身行了一禮,聲音低沉沙啞。
“張伯,隨我來。”
鄭士毅點了點頭,領著二人徑自往后牢而去。
一旁還跟著特意留下來的牢頭史三。
他這一整天可真是像洗了三溫暖一樣,冰火兩重天。
早晨還以為這李伯弢是個得罪了天家的人,結果轉眼就成了鄭指揮的“侄兒”!
這叫他情何以堪!
你早說一句行不行?不早說啊,不早說,說一句我還能摸他銀袋,扔他去黑牢?
現在好了,為了補救,只能硬著頭皮把那銀袋偷偷送了回去,還自個兒抽了六個耳刮子,嘴都打腫了!
可人家李公子到底氣消了沒,他到現在心里還七上八下。
幾人轉過前堂,穿過甬道,沿著石階往下,來到地牢門前。
史三忙不迭地從腰間取出鑰匙,親自開了門,邊開邊賠笑道:“鄭指揮、張老爺,小的早已吩咐下人備好了燈火和席位。”
“退下吧。”鄭士毅點了點頭。
史三登時不敢再多言,低著頭退到一旁。
進了地牢,就看見牢房角落里,一個年輕人盤膝而坐,面容雖帶倦意,毫無半點狼狽之色,正站了起來。
“少爺!”
李觀木放下手中食盒,立刻沖了過去,一把抱住了李伯弢。
李伯弢有些尷尬的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死不了,帶啥來了?”
“老太爺吩咐,帶些吃食給少爺。”
這時張伯已拾起食盒一邊說,一邊將食盒放在牢中早已擺好的木案上,層層打開。
都是少爺平日愛吃的菜肴:醋椒雞、清蒸鰣魚、蘿卜燉牛腱,還有一盞熱著的老鴨湯。
李伯弢看著這些,喉頭微動,咽下了幾滴口水。
他低聲道:“外頭......怎么樣了?”
鄭士毅開口道:“放心,二叔正設法相救。你這幾日,莫要胡思亂想,好生待著便是。”
李伯弢想了想說道:“士毅叔,我能不能和張伯單獨談談?”
鄭士毅心中自是明白,于是立刻轉身出去,把門關上,守在了門口。
牢中只剩三人,李觀木正想轉身出去,李伯弢擺了擺手,也讓他留了下來。
三人沉默了一會,最后還是李伯弢先開了口:
“聽士毅叔說,很快東廠就會介入,那事就難辦了......”
張伯常年服侍于大司寇一側,俗話說得好——宰相門前七品官,這可不僅僅指的是氣勢,更是指見識。
關于朝中的上下一切,張伯又如何不通透,他默默想了一會,長嘆一口氣:
“要是早兩年光景就好了......”
李伯弢聽得心酸,說道:“還是別了,無論早幾年,呆在這兒總歸不好!”
張伯聞言不禁笑出了聲:“若是在去年,內相李恩還在位之時,這事情就好辦多了!”
李伯弢不禁也點了點頭,這李恩乃是萬歷年間三大名宦之一,另外兩位,按著入宮先后則是田義和陳矩。
田義乃司禮監掌印,之后由陳矩短攝二年,而后由李恩接任。
而陳矩則是東廠提督,轉任司禮監后,職位由盧受接掌。
而李恩去了之后,本該由宋坤接任司禮監掌印一職,只是不知為何,圣上竟讓盧受一人肩挑倆職,成了大內最為權勢滔天之人。
哪怕是之后的魏公公,這職務也沒有盧受如此重要——魏公公從來都不是掌印太監。
這李恩一向和外廷親善,與方元輔和李司寇多有交道。
可李伯弢真是生不逢時,晚了一年,這司禮監掌印便成了盧受。
這盧受比起先前三位掌印太監,簡直判若云泥。
此人為人陰鷙狠辣,心腸歹毒,最不喜與文官周旋,素來強勢蠻橫,做事毫無情面可講。
偏偏他上任才不過一年,各方關系尚未打通,內外雙方都未掌握彼此脾性。
最叫人頭疼的,是他正值新任,逮著個能震動朝堂的重案,不趁機立功才怪。
此案又有韃子奸細之嫌,還牽扯外廷文臣,既能討皇上歡心,又可敲打一干文官。
若換作旁人,尚能謀些余地;落在這等人手里,只怕比狗還要死咬不放。
李伯弢暗暗嘆氣,心中已有數——這東廠一線,怕是走不通了。
不過,雖說眼下局勢不妙,可他心里明白——再難,也不能坐以待斃。
事到如今,能做的總得做了,不能光等著挨打。
李伯弢抬眼看了看李觀木,說道:“觀木,有幾件事,要托你去辦。”
李觀木趕緊站直了身子,應聲道:“少爺盡管吩咐,小的赴湯蹈火也不推辭。”
“那你聽清楚了——”
“第一件事,你去一趟國子監的廣業堂,找一個叫汪文言的人,就說我有要事相見。”
“啊?少爺,你都被關進來了,他怎么見你?”
李伯弢擺了擺手,說道:“這你不用管。你只管把話帶到,再把我出事的前因后果,一五一十地告訴他,其他無須多言。”
“明白了。”
“還有一件事,”李伯弢頓了頓,接著說:“你再跑一趟國子監率性堂,去找蔣定國和曹致廉。”
“告訴他們,若是真想把那篇疏奏寫得既有聲勢、又能喚起眾人響應——那就得先做一件事。”
“什么事?”李觀木好奇地問。
“前陣子不是聽說國子監里頭,有不少生員都想請纓從戎嗎?你就讓他們去試試,能不能帶頭發起這件事,鼓動大家一同上疏,表明態度。”
“記住,告訴他們,若是連這點事都辦不好,他們自己的那些疏奏就不用寫了!”
“還有,得讓他們知道,我這邊有人脈,遞疏奏上去不是問題,能送達天聽。”
李觀木點點頭:“明白。可要是他們不愿意呢?”
李伯弢聽罷,在牢里來回走了三圈,忽然停下,盯著他說:“觀木,我問你,你最擅長什么?”
“啊?擅長什么?”
“就是那句你常喊的——大膽。”
“啊?你是說......喊‘大膽’那句?”李觀木一臉懵。
“對!”李伯弢笑著點頭,“就是這拼爹的口號。”
“可、可少爺你如今這情形,他們真會信?”
李伯弢輕笑了一聲:“他們若是不信,你就再喊一遍,喊到他們信為止!”
“......是。”李觀木抓了抓腦袋,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