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紹行腳
雖然清明早過,已是紅了櫻桃、綠了芭蕉的初夏時節,我踏上山陰道,暢游了蘭亭。我無福恭逢“群賢畢至,少長咸集”的盛會,但結合我的專業,為了部署蘭亭修建工程,忙里偷閑,也總算盡了一日之興。
這次去蘭亭,正逢細雨霏微,濕峰凝翠,道是無晴卻有晴的天氣。微陽欲出還斂,而山色空蒙,萬竿搖碧,清流急湍,在悄無游客的境地里,任我閑吟,看山看水,聽風聽竹,使我覺得頗有一點佛家所謂出世之感。
我小心涉溪,緩步攀山,走到天章寺遺址。此處蒼山四合,噀云拍面,新篁分綠,染我衣襟。所謂“崇山峻嶺,茂林修竹”,果不虛傳,足見前人選址之高明也。這里地處山坳之中,人家自汲清泉,夏茶初摘,碧乳浮香,坐在石礎上品茗,清冽沁人心脾。此時正值小雨初霽,蒼靄縹緲,出沒于松巔峰巖之間,其變幻之速,連畫也畫不出。即使文辭的描繪,亦不過勾起讀者的向往而已。我隨手拾了一些碎瓦殘磚,摩挲細賞,證實天章寺原來建筑之宏偉。想起了湯顯祖《牡丹亭》上的那句“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從喉中哼了出來,即刻卻又消沉了。記得二十多年前第一次勘察蘭亭,是朱家濟先生陪同我來的。他是浙江省文管會委員,是一位不可多得的書畫鑒賞家。他會一口好昆曲。記得我們在疲憊的旅途中,往往以曲相酬答,人目以為癡,而我們卻樂在其中。可惜他前幾年已撒手塵寰。蘭亭雖好,故友不再,流光容易把人拋。“后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悲夫!”
現在的蘭亭,已不是晉代的原址。與王羲之《蘭亭集序》所述景物終難吻合。作為主題的那條水源列在其背,環境開闊,已欠幽深,僅僅一個山麓園而已。且地勢較低,因此1962年大雨受災非淺。造園擇境、選址,有關一園之優劣,其重要有如此。郊園多野趣,蘭亭雖無周墻之設,而方池矩亭,以嚴謹破景物之自然,在造園手法上存一特例。
這回我亦到了大禹陵。大禹陵在稽山門外,記得那年嚴冬,為修理大禹廟,坐烏篷船前往。柔櫓破寒碧,越山之秀,越水之清,掠影眼前。我說旅游的享受,有可遇而不可求,而游人的體會亦隨情感而各異。紹興的先賢陸放翁(陸游),有“細雨騎驢入劍門”之名句,亦只陸放翁能領會。不必因為不懂典故而傷了亦有“雅致”的人。

[唐]虞世南《摹蘭亭序卷》(天歷本)
出大禹陵,又至東湖。東湖與其說它是湖,不如叫它作水石大盆景。因為說湖太夸張了,說山亦太覺孤單了。而洞壑深淵,蔭翳蔽日,潭水生寒,驚險未敢轉身。游者于廊軒之前,靜觀得之,此東湖所以獨步天下者正在此。湖非天然而成,實開石山斧鑿所得,今則宛自天開,前人于此礦址,巧妙設想,化作神奇,安排得那么新奇,造成天然看屏、立體畫本的景觀。湖中一堤似覺生硬,尤少空透。建議改為纖橋,恐怕更具紹興地方特色。
越中臨行,我復到明代大第宅呂府商討修理工程。這組馳名東南、具有歷史文化意義的古代建筑,是我二十余年前勘察浙江古建筑時發現的。所謂“呂府十三廳”,如今國務院重申為重點保護文物,并作為旅游參觀點,已著手修復。其最主要建筑為大廳,面闊七間,三明四暗,用材料之碩大,建筑之工整,彩畫之鮮麗,為明中葉時代之代表作。它與安徽歙縣大學士許國的大石坊,一以木構,一以石建,分庭抗衡,皆為明萬歷年間(1573—1620年)遺跡。廳中明代原件二匾,題名“永恩堂”“齒德并茂”,書法作顏體,為明人榜書習用書體,遒勁沉著,為今世罕存之物。廳后堂橫樓列,夾道森嚴,基本上還都保存著。原有呂本一塑像,惜近年不見。呂系明朝嘉靖萬歷年間(1522—1620年)大學士,故稱呂閣老。
回滬途中因杭州西泠印社的整治,我又重到西子湖上。多年未見西子,也算是新游吧!在新游中必然憶舊游,舊游之友安在哉?離家鄉久了,頗多老大之感,感觸自然是深的。當我經錢塘門一帶,舉步遲遲,是那么的沉重啊!舊事填膺,思之凄哽。過去我每到杭州,必定要到附近龍游路粟廬小坐,那里住著我的忘年之交,鄭曉滄與朱家濟二前輩,必然相偕同游里湖。1963年秋天,朱先生與我同去武義檢查延福寺元代大殿修理工程回來,我住在華僑飯店,比鄰是豐子愷先生。豐先生與鄭先生是老友,因此鄭先生每晚必來,暢談極歡。那年,豐先生畫了一張《直上青云》的畫給我。可惜這張帶有紀念性的寶墨,隨著“十年浩劫”,與鄭、豐兩先生一樣永離人間了。我獨自在斷橋邊流連沉思,忽然水調傳來,卻是四顧茫然,久久勉強湊成了四句詩:“西湖湖畔淚痕多,玉笛誰家水上歌。呼棹斷橋人不識,白堤依舊隔清波。”總算也抒吐了我心中的感情,亦仿佛我對逝去的朋友致以沉痛的悼念。當天返滬,列車在奔馳之中的隆隆聲,又將我從舊憶中喚回,窗外是一幅幅時刻變換著的如畫江山的美景。
1978年夏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