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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 香蘭湖畔
  • 樂念子
  • 4376字
  • 2025-03-01 19:01:33

秋風微涼。

列車奔馳。

血紅的夕陽懸在車頭前方。秋風帶著絲絲縷縷的涼意,悄無聲息地在平原上蔓延開來。一列列車風馳電掣般地奔馳著,車輪與鐵軌撞擊出有節奏的聲響,仿佛在訴說著它的使命。夕陽宛如一顆巨大的金球,懸在車頭正前方,那柔和的光芒,灑在大地上,給世間萬物都鍍上了一層金邊。車頭像是一頭憤怒的巨獸,急速地噴吐著濃煙,那滾滾濃煙好似洶涌的波濤,瞬間便混沌了天地。在這混沌之中,夕陽卻宛如一位技藝高超的畫師,將車身清晰地映成了平原上一道長長的、輪廓分明的剪影。那剪影在廣袤的平原上顯得格外醒目,隨著列車的前行,仿佛在大地上舞動。夕陽終究還是無可避免地緩緩沉落,像是一位遲暮的英雄,帶著些許無奈與不甘。而列車卻像是不知疲倦的勇士,依舊亢奮地追逐著,仿佛要沖破這即將到來的夜幕。漸漸地,迷霧開始消散。在不遠處,一縷青煙,悠悠地從一只斑駁了紅色鐵銹的灰鐵皮煙囪里裊裊冒出。

這里,即將崛起一座工廠,而這個小小的車站,便是為了這個廠區運送貨物而專門修建的。平日里,一車車的貨物從這里被運往廠區以外的四面八方,又有一車車的物資從各地被運到廠區,來來往往,好不熱鬧。

廠區不遠處,整齊地排列著許多平房。此時已是傍晚時分,天空中,大朵大朵的烏云如同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緩緩聚攏,逐漸堆積成團,氣勢洶洶地從遠處那片白楊林的方向壓了過來,仿佛要將整個世界都籠罩在它的陰影之下。

在小房子里,向蘭靜靜地待著。她的手無意識地在菜籃上緩緩移動,目光時不時地看向窗外。窗上,貼著一張用紅紙精心剪制的“喜”字,那鮮艷的紅色,在這略顯昏暗的房間里,顯得格外奪目。屋內的家具,除了一張印有某單位字樣的雙人木床,還有桌子、椅子、箱子、柜子,無一不是打著某單位的印記,且那油漆還嶄新發亮,散發著淡淡的氣味。床上,鋪著軍綠色的床單,顯得簡潔而又質樸。爐子上的水壺,正歡快地唱著歌,吱吱作響,突突地冒出水汽,給這清冷的房間增添了幾分煙火氣。向蘭剛滿二十歲,正值青春妙齡,她的面容清秀,猶如春日里綻放的花朵,透著一股靈動之美。她那烏黑油亮的大辮子,隨意地垂在身后,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擺動。身上穿著一身嶄新的衣裳,腳上蹬著一雙新布鞋,整個人看上去既清新又動人。

門外,突然響起趙嫂子扯著嗓子的呼喊:“寧師傅家的,寧師傅家的……”那聲音在漸起的暮色里,直直地鉆進向蘭的耳朵。向蘭正對著菜籃發呆,聽到喊聲,先是愣怔了一下,須臾才反應過來是在喚自己。她趕忙站起身,揚聲答應:“趙嫂——”趙嫂匆匆地走到門口,氣喘吁吁地大聲說道:“寧師傅托話說,今晚回不來了。”那語氣,帶著幾分奔波后的急切。向蘭聽了,應了一聲,而后輕聲且客氣地說道:“趙嫂,進屋坐坐唄。”她的聲音里,帶著平日里積攢的溫和與禮貌。趙嫂擺了擺手,臉上露出一抹無奈的笑,說道:“家里幾個孩子等著做飯呢,這會子忙得腳不沾地。”說完,轉身便匆匆離去,身影很快消失在昏黃的暮色之中。

天已快黑。

向蘭仰臉看天,淚滴落在臉上。四周,安靜得能聽見她輕輕的抽噎聲,這聲音,被這寂靜的傍晚悄然收納,又悄然彌散在這無邊的夜色之中。

“寧師傅家的”便是向蘭。如今啊,她不再是家人口中那個帶著幾分俏皮、被喚作八菱子的丫頭,也不是眾人平日里簡簡單單稱呼的向蘭了,她實實在在成了寧師傅家的人,就這么妥帖地嵌進了寧師傅的生活里,成了他日子里的一部分,穩穩當當,有了屬于自己的這個小屋子。

向蘭心里慌亂的想著。可這老天爺,就好像故意跟她作對似的,說變臉就變臉。眼瞅著剛才還是好好的天,冷不丁地,雷聲“轟隆”一下炸開了,緊接著,豆大的雨點“噼里啪啦”地砸了下來,沒一會兒,就成了傾盆大雨。向蘭心里一緊,這可咋整?這么大的雨,那個他不會有事吧。她剛嫁給寧師傅,寧樂仲。寧師傅,那可是她如今實打實的依靠了。向蘭滿心無奈,只得緩緩退回那間小小的屋子。她的目光落在墻上掛著的雨衣上,伸手將它取了下來。這時候,一道閃電“嗖”地劃過那雷雨交織的漆黑夜空,剎那間,整個屋子都被照得亮堂堂的,站在屋子正中間的向蘭,被這閃電的光勾勒出清晰的輪廓,她就這么靜靜地無奈站著,面對著這突如其來的風雨,不知所措。

說起向蘭和寧樂仲這段姻緣,那可真是要追溯到向蘭的二姑父那次突如其來的到訪。那日,日頭高懸,將整個村子都籠罩在一片暖烘烘的氛圍里。向蘭正隨著村里的大伙在地里出工,手中的鋤頭起起落落,干得熱火朝天。額頭的汗珠順著臉頰滾落,打濕了她那略顯破舊的衣衫。周圍是一片忙碌的景象,村民們的談笑聲、鋤頭入土的聲音交織在一起。

就在這時,一個年輕后生匆匆跑來,老遠就喊著:“向蘭,向蘭,快回家,你家里來人啦!你奶奶叫你回去”向蘭聞言,愣了一下,手中的鋤頭停在半空,臉上露出一絲疑惑,自從母親走后姥姥家的親人也很少來了會是誰呢。

她直起身子,用胳膊肘擦了擦額頭的汗,將鋤頭靠在田邊,跟著后生快步往家走去。一路上,向蘭心里直犯嘀咕,猜想著家里到底來了什么重要的客人。等她邁進家門,徑直走向堂屋。一推開門,便瞧見堂屋里,二姑父正陪著一個身著軍裝的陌生男人坐著。那男人身姿挺拔,軍裝雖有些舊了,但洗得干干凈凈,領口的風紀扣扣得整整齊齊。奶奶和家里的長輩們也都在一旁,神色各異。奇怪的是,一屋子人都安靜得很,竟沒有一個人吭聲。

向蘭站在那兒,雙腳像是被釘住了一般。她的心里滿是疑惑,眼神中透著懵懂與不安。兩只手不自覺地揪著衣角,手指在衣角上纏來繞去。她的眼睛在眾人臉上掃過,試圖從大家的表情中找到一絲線索,可回應她的只有沉默。

日子仿若平靜的湖面,不緊不慢地流淌著。誰都沒料到,沒過幾天,家里人就找到向蘭,神色有些復雜地跟她說:“向蘭啊,那個男人是寧樂仲,他一眼就相中了你,鐵了心要娶你回家。”這消息來得太過突然,就像一陣狂風,瞬間打亂了向蘭原本平靜的思緒。她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么,可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哽住了,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婚事就像被一雙無形的大手推著,呼呼地往前進展著。短短幾個月的時間,家里便緊鑼密鼓地籌備起婚禮。買布料、備嫁妝,家里人忙得不可開交。向蘭在這忙碌中,仿若置身夢中,渾渾噩噩。

二姑趁著旁人不注意,一把將向蘭拉到角落里,神色中滿是關切,湊近她耳畔,壓低聲音悄聲說道:“八菱子啊,這寧樂仲可是個轉業軍人。他年紀確實比你大上那么幾歲,不過你瞧他那模樣,身姿筆挺,透著一股精氣神,一看就是個踏實可靠的人。你嫁過去,往后的日子保準能安穩下來,不用再像在咱向家這般吃苦受累。”向蘭聽著二姑的話,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一股腦兒涌了上來。她下意識地咬了咬下唇,雙手不自覺地揪著衣角,指尖在粗糙的布料上摩挲。對未來的迷茫如濃重的霧靄,彌漫在心頭,讓她看不清前路;母親不在,父親就不回家;對未知的恐懼又似冰冷的潮水,一陣陣地拍打著心岸。可事到如今,婚禮已經由奶奶確定下來,家里人也都贊成,二姑眼中滿是期待,她又怎么能說不呢?

向蘭微微抬起頭,望著天邊那朵悠悠飄蕩的白云。窗外,孩子們的嬉鬧聲、大人們的說笑聲交織在一起,攪得她心里愈發煩躁。她的耳邊,奶奶的呵斥聲還在無休無止地回蕩著:“你們這些賠錢貨,一個個的不趕緊嫁人滾蛋”向蘭的嘴角微微動了動,卻終究沒發出任何聲音。

她心里清楚,自己對這樁婚事,打從一開始就沒有多少選擇的余地。家里的境況,她比誰都明白,她若不嫁出去,還能去哪兒呢?只有嫁出去才能逃離這個地方。此時,二姑那巧舌如簧的聲音又在她耳邊響起:“這小伙子雖說沒有母親家里窮點,可人家老實本分還是轉業軍人,有個正經工作,嫁過去,保準你吃喝不愁……”向蘭的眼神里閃過一絲迷茫,吃喝不愁,這便是她如今能奢望的全部了嗎?她想起平日里那些女伴們談論著自己的未婚夫時,眼里閃爍的光芒,那是對未來生活的憧憬與期待,可她呢?她的未來,似乎從一開始就被定好了調子。

向蘭的目光落在了墻上那面有些斑駁的鏡子上,鏡子里映出她憂慮的面容。她還二十不到,可生活的重壓卻讓她喘不過氣。她伸手理了理耳邊的頭發,那頭發干澀枯黃,毫無生氣,就如同她此刻的心境。

“姑媽,我……我嫁。”向蘭終于開口了,聲音輕得如同蚊子嗡嗡,可在這寂靜的屋子里,卻又顯得格外清晰。二姑聽到這話,先是愣了一下,隨即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唉,這就對了,往后好好過日子……”向蘭微微點了點頭,這點頭的動作,看似簡單,實則飽含著無盡的無奈。

她知道,自己這一嫁,便算是徹底告別了過去的生活。可那又怎樣呢?至少,她可以逃離這個讓她喘不過氣來的家,逃離這每天都充斥著瑣碎與爭吵的環境。哪怕新的生活充滿未知,哪怕她對那個即將成為她丈夫的男人一

那時解放的浪潮如洶涌的江河,浩浩蕩蕩地奔涌而來,向家那往昔氣派得的大宅院,也在這時代的驚濤駭浪里被充公。曾經的雕梁畫棟、朱門綺戶,都已被安排給了很多家,如今全家人擠在之前下人住的偏房里只剩下一片衰敗的景象,冷冷清清,毫無生氣。

家中的日子,愈發艱難,好似陷入了泥沼,難以自拔。糧食,成了家中最讓人揪心的難題。分配供應的那點兒糧食,對于向家來說,簡直就是牙縫里摳出來的吃食,根本不夠填飽肚子。常常是剛咽下這頓的最后一口,下一頓的米缸便已見底,全家人只能眼巴巴地望著,滿心憂愁。

向蘭的奶奶,整日唉聲嘆氣,沒有了往日的神氣背上了地主婆的帽子,那聲音就像老舊的風箱,每一下都透著無盡的疲憊。她的目光,總是若有若無地飄向向蘭,那眼神里,無奈像厚重的烏云,焦急似燃燒的火焰,更多的,則是盼著向蘭能早早尋個人家,嫁出去,好減輕家里這沉重得讓人喘不過氣的負擔。

向蘭心里明鏡似的,明白奶奶的心思,可她又能怎樣呢?在那個特殊的時代,個人的命運就像狂風中的一片落葉,被時代的巨輪無情地碾壓,她對自己的婚姻,根本沒有絲毫選擇的權力。

寧樂仲的出現,就像一道光,是命運帶來的一個機會。他是個老實巴交的人,響應號召放棄轉業安置在大城市的工作,自動要求轉業到離家鄉最近的工廠里做普普通通的工作。

奶奶對這門親事,那可是上心到了極點,在她眼中,寧師傅能給向蘭一口飯吃,能讓她不至于餓肚子,這便是老天莫大的恩賜了。向蘭望著奶奶那充滿期待的眼神,再看看家中那兩個妹妹、幾乎揭不開鍋的窘迫境況,心里就像被無數根針扎著,滿是苦澀。她的點頭,與其說是答應了這門婚事,倒不如說是在現實的逼迫下,無奈地舉起了白旗,更是對當下這壓抑得讓人窒息的環境的一種奮力逃離。

她幻想著,跟著寧師傅離開這里,或許能尋得一方清凈之地,哪怕前方的路充滿了未知的危險。幾個月的時間,就像指尖的細沙,不知不覺地流逝了。向蘭收拾起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行囊,每一件衣物都承載著她過去的回憶,可如今,這些回憶卻讓她滿心疲憊。她默默地告別了那座住了多年,充滿了無數回憶,卻也讓她疲憊不堪的家。她跟著寧師傅,坐上了前往那座新建工業小城的車。車子在崎嶇不平的土路上艱難地顛簸著,每一下震動都仿佛要把人的骨頭拆散,車后揚起漫天的塵土,就像她此刻混亂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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