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里的木樨花籽在白心月掌心沁出暗香,她將灑金箋對著燭光反復摩挲,指尖拂過“秋月雅集“四個簪花小楷時,窗外飄來鄰院丫鬟的嬉鬧聲:“聽說鎮北將軍明日也要赴宴呢。“
銅鏡映出少女驟然緋紅的耳尖。
次日申時三刻,白府后巷的青石板路上,春杏捧著妝奩追著軟轎碎步小跑:“姑娘當心新燙的茉莉頭油!“轎簾縫隙里漏進幾縷秋風,白心月低頭撫平月白云錦旗袍上繡著的銀線木樨,忽然想起昨夜燈下挑線時,特意將腰身收了半寸。
“潘將軍到!“
當那道雪色身影踏著暮鼓聲走進水榭時,白心月正假裝欣賞池中殘荷。
她聽見琉璃盞相碰的清脆聲響里混著此起彼伏的抽氣聲,團扇上的雙面繡牡丹險些被指甲勾出絲來。
“白姑娘這柄蘇工團扇倒是別致。“
潘羽書的聲音驚得她轉身時踩到裙裾,腰間玉佩撞在漢白玉欄桿上發出清越聲響。
他今日未著鎧甲,廣袖上的暗銀螭紋隨動作流轉,發間玉冠折射的碎光落進她眼底,晃得人喉頭發緊。
水榭另一端忽然飄來甜膩的柑橘香,戶部侍郎家的三小姐搖著金絲團扇挨近:“早聽聞潘將軍擅使雙劍,不知可否為我們演示劍舞?“緋紅指甲似有若無地掃過潘羽書袖口,在云紋上留下淡粉痕跡。
白心月感覺舌尖漫開青梅汁的酸澀,她借著斟酒轉身,卻碰倒了案幾上的青瓷酒壺。
冰涼的瓊漿浸透繡鞋時,聽見那人帶著笑意的聲音:“潘某的劍只斬敵寇。“他說話時目光仍凝在她沾濕的裙角,仿佛方才甩袖震落女子指尖的動作只是錯覺。
“姐姐的鞋襪都濕了,快去暖閣更衣吧?“不知哪家貴女嬌笑著遞來絲帕,白心月卻盯著潘羽書腰間突然多出的玄色劍穗——那分明是她上元節弄丟的攢心梅花絡子!
暖閣的湘妃竹簾忽被秋風吹得噼啪作響,白心月褪下濕漉漉的羅襪時,發現腳踝舊傷處貼著片木樨花瓣。
她想起昨夜那人袖中飄落的金粉,指尖忽地發燙,卻聽得外間傳來環佩叮當。
“要說般配,當屬潘將軍與陳尚書千金......“
“聽說陳姑娘特意學了北疆胡旋舞......“
窗外的私語聲被秋風裹著鉆進紗帳,白心月將珊瑚簪子狠狠插進發髻,銅鏡里映出她眼底瀲滟的水光。
等回到宴席時,正撞見陳姑娘的杏色披帛拂過潘羽書案前,琉璃盞中酒液隨著她旋轉的裙擺漾出漣漪。
“小心。“
潘羽書突然起身握住白心月手腕,帶著薄繭的掌心溫度透過衣袖灼燒肌膚。
原來她方才愣神時險些撞倒捧膳的侍女,此刻他雪色衣袖已染上深紅酒漬,卻仍穩穩扶住她搖搖欲墜的珍珠步搖。
滿堂嘩然中,白心月嗅到他衣襟間若有若無的雪松香,昨夜木樨花籽在袖袋里突然變得滾燙。
她慌忙退后半步,卻見陳姑娘的鮫綃帕子已遞到潘羽書面前:“將軍快擦擦......“
“不必。“潘羽書隨手扯下腰間劍穗擦拭酒漬,那枚梅花絡子瞬間被葡萄美酒染成深紫。
白心月盯著他骨節分明的手指將臟污的劍穗塞回袖中,忽然想起暖閣窗臺上那片帶著金粉的花瓣。
當更漏指向戌時,潘羽書起身告辭的動靜惹得滿庭芳心碎落。
白心月借著添茶的姿勢偷眼望去,見他玄色蹀躞帶上掛著的鎏金香囊球微微敞開,漏出幾粒眼熟的木樨花籽。
“白姑娘留步。“
她在垂花門邊被喚住時,秋月正爬上飛檐。
潘羽書逆著月光的身影格外高大,掌心里躺著個纏絲瑪瑙盒:“雪蟾膏遇酒則失效。“他說話時目光掃過她重新包扎的腳踝,腰間香囊球隨動作發出細響。
白心月伸手去接的剎那,忽有夜風掀起她鬢邊碎發。
潘羽書抬手欲拂,遠處卻傳來親衛急促的馬蹄聲。
他皺眉收手的瞬間,瑪瑙盒跌落在青石板上裂成兩半,雪色藥膏混著木樨香滲進磚縫。
瑪瑙盒碎裂的脆響驚飛了檐下棲雀,白心月盯著青石板上蜿蜒的雪色藥膏,忽覺夜風掠過腳踝的舊傷格外寒涼。
潘羽書的手還懸在半空,指尖沾著幾粒木樨花籽,在月光下泛著細碎金芒。
“將軍!“親衛的呼喚透著焦灼。
潘羽書轉身時蹀躞帶擦過白心月的袖口,鎏金香囊球里的花籽簌簌落在她繡鞋邊。
待馬蹄聲遠去,春杏舉著燈籠尋來時,只見自家姑娘正蹲在地上,將混著藥膏的泥土仔細裹進帕子。
宴席間觥籌聲更盛,白心月穿過月洞門時,正撞見陳姑娘在廊下撫琴。
七弦上纏著的杏色披帛隨秋風飄蕩,在掠過潘羽書肩頭時被他用劍鞘輕輕挑開。
“潘將軍覺得這曲《鳳求凰》可還入耳?“陳尚書千金蔥指按住震顫的琴弦,鬢邊累絲金鳳銜著的東珠垂在潘羽書眼前晃悠。
白心月捏緊袖中沾著藥泥的帕子,忽見潘羽書端起酒盞的手頓了頓。
他玄色衣襟上殘留的葡萄酒漬像朵將謝的海棠,映得側臉在琉璃燈下愈發冷峻:“陳某不通音律,倒是陳姑娘的琴——“
他突然轉頭望向白心月藏身的紫藤花架,“像極了邊關示警的號角。“
哄笑聲中,白心月慌忙退后半步,后腰撞上纏滿夕顏花的朱漆欄桿。
腕間玉鐲磕在柱子上發出清響,引得潘羽書立即起身,案幾被帶得微微傾斜,潑出的酒液染紅了陳姑娘逶迤在地的裙裾。
“白姑娘當心。“
這聲提醒來得太遲,白心月已經扶著花架站穩。
她看著潘羽書重新落座時,將原本擺在陳姑娘面前的瑪瑙葡萄推到了自己案前,琉璃盞里新斟的琥珀光映著他緊抿的唇線。
“妹妹今日這身打扮,倒讓我想起西市布莊新到的素紗。“
帶著柑橘香的身影翩然而至,戶部侍郎家的三小姐搖著金絲團扇湊近。
她云錦裙裾上繡著的百蝶穿花撲到白心月眼前,赤金嵌寶的護甲故意劃過月白旗袍收窄的腰線:“聽說妹妹前日退了李侍郎家的提親?“
白心月嗅到對方袖中飄來的龍涎香,想起這是潘羽書去年冬至宴上婉拒過的熏香。
她捏著團扇的手指節發白,面上卻綻開梨渦:“姐姐消息靈通,想必也知我退親時說的——寧要寒門竹,不攀蛀梁藤。“
水榭霎時靜了半瞬。
潘羽書握劍的手背青筋微突,鎏金香囊球隨著他驟然起身的動作撞在劍鞘上,灑落的花籽在青磚地面滾成斷續的金線。
他玄色皂靴碾過那些木樨籽,卻在離白心月三步之遙被陳姑娘攔下。
“將軍嘗嘗這葡萄釀......“
白心月望著他側身避讓時被酒水浸濕的袖口,忽然被斜里伸來的赤金護甲勾住珍珠耳墜。
戶部千金貼著她耳畔輕笑:“妹妹可知侯府主母該穿蹙金繡?“帶著惡意的話氣拂過她頸側,“潘老夫人最厭素色。“
秋露沾濕的青磚倒映著白心月驟然蒼白的臉色,她后退時踩到潘羽書遺落的花籽,腰間禁步發出凌亂聲響。
正要開口,忽見潘羽書反手將劍鞘橫在兩人之間。
“周姑娘。“
玄鐵劍鞘隔開咄咄逼人的赤金護甲,潘羽書的聲音比劍鋒更冷:“潘某記性尚可,去年臘八宴上弄臟你狐裘的侍女,現已是幽州守將夫人。“他說話時目光始終落在白心月發間將墜的珊瑚簪上,伸手虛扶的動作驚飛了她鬢邊的碧玉蜻蜓。
滿庭抽氣聲中,白心月感覺腕間一暖。
潘羽書掌心粗糙的薄繭擦過她腕骨,殘留的雪松香混著木樨氣息將她團團裹住。
她踉蹌著被他帶離水榭時,聽見身后琉璃盞碎裂的聲響,像是誰摔碎了一地芳心。
花園小徑的石榴燈在風中搖晃,潘羽書的蹀躞帶不時擦過她云錦旗袍的下擺。
白心月數到第七盞燈籠時,終于忍不住抽手:“將軍不必......“
“當心青苔。“
握著她手腕的力道反而收緊,潘羽書用劍鞘撥開橫斜的桂枝。
夜露從葉尖墜在他肩頭,浸濕了玄色衣料下隱約的螭紋。
白心月盯著他后頸碎發間閃爍的月光,忽然發現那鎏金香囊球的搭扣松了,幾粒木樨籽正順著銀鏈往下滑落。
“白姑娘。“
潘羽書停在一樹晚開的木樨下,轉身時發間玉冠撞得花枝輕顫。
金粟似的花瓣落滿白心月肩頭,她低頭去拂,卻聽見頭頂傳來低笑:“你退親時說的寒門竹......“
白心月猛然抬頭,正撞進他映著月色的眸子里。
潘羽書指尖拈著片花瓣,狀似無意地劃過她滾燙的耳垂:“是指青竹耐雪,還是說......“他忽然俯身,雪松氣息拂過她顫動的眼睫,“嫌李侍郎家的紫檀太俗?“
遠處宴席的喧鬧仿佛隔著水幕傳來,白心月攥著沾泥的帕子后退半步,后腰抵上冰涼的石碑。
潘羽書抬手撐住碑頂的鎮獸,玄色廣袖籠下一片陰影,將她困在木樨香織就的囚籠里。
“將軍說笑......“
“潘某從不拿婚事說笑。“
他屈指彈落她發間花瓣,鎏金香囊球隨著動作垂到她眼前。
白心月看清里面裝著曬干的木樨花苞,正是那日她在觀音廟前失手打翻的香囊。
秋風卷著零落的花籽鉆進她袖口,腕間玉鐲突然被溫熱的指尖按住。
“白心月。“潘羽書的聲音比月光更輕,“邊關的雪蟾膏......“
親衛急促的腳步聲突然逼近,驚得宿鳥撲棱棱飛起。
潘羽書迅速退開三步,握劍的手背在身后。
白心月望著他玄色衣擺掃過的青石小徑,幾粒木樨籽正卡在磚縫里,泛著濕潤的金光。
“將軍!北狄密報!“
潘羽書接過羊皮卷時,腰間香囊球突然斷裂。
白心月下意識伸手去接,指尖擦過他緊實的腰側。
香囊墜入掌心的瞬間,她摸到內襯繡著的“月“字針腳——分明是自己去年上元節遺失的錦囊。
更鼓聲穿透花墻傳來,潘羽書深深望了她一眼,轉身時玄色大氅掃落滿樹金雨。
白心月攥著香囊退到碑亭陰影里,聽見自己心跳震得玉簪上的珍珠亂顫。
當最后一絲雪松香消散在風里,她忽然發現石碑陰刻的“永結同心“四字正淌著夜露,像極了某人未來得及說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