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心月站在回廊下,望著檐角滴落的雨水在青石板上砸出朵朵銀花。
母親病入膏肓,那雪膽乃是這救命藥方里的主藥,缺了它,母親的病恐再難好轉。
母親枕邊染血的帕子還在眼前晃動,那抹猩紅比廊下的紅燈籠還要刺眼。
她伸手按住腰間繡著并蒂蓮的香囊,里頭裝著母親昨夜咳出的半片帶齒痕的銀杏葉。
“姑娘當真要親自去?“丫鬟春杏舉著油紙傘追到垂花門,繡鞋沾了泥也顧不得,“老爺特意囑咐這幾日莫要...“
“父親在國子監講學,兄長隨軍押送糧草,除了我,還有誰能識得那味九死還魂草?
雪膽是救母親的關鍵藥材,必須找到!“白心月神色焦急,將藥方折成方勝塞進袖袋,藥鋪掌柜昨日閃爍其詞的模樣在心頭硌得生疼。
她記得清楚,三個月前掌柜還殷勤地將曬干的雪膽包在桑皮紙里,說這是專給白夫人留的。
西市藥鋪的銅鈴在陰天里響得格外暗啞。
白心月心情沉重,數著青磚縫里新冒的苔花,忽聽得身后木門吱呀作響。
轉身時藥杵砸在石臼的悶響驚得她后退半步,掌柜從柜臺后探出半張泛著油光的臉,目光掃過她發間素銀簪子,喉結可疑地滾動兩下。
“白姑娘來得不巧。“枯瘦的手指將桑皮紙包推過柜臺,紙角滲出可疑的褐色水漬,“您要的藥材...前日被兵馬司的人收走了。
如今戰事吃緊,雪膽這等珍貴藥材被征作軍需,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白心月盯著紙包上洇開的“白“字,墨跡像極了母親咳在帕子上的血點。
她忽然伸手按住掌柜欲收回的紙包,指尖觸到某種黏膩的觸感:“上個月初七您還說,雪膽要埋在陶罐里等霜降。“話音未落,掌柜猛地抽手,紙包跌落時散開幾片發霉的當歸。
街市喧鬧聲突然變得遙遠。
白心月心情憤懣又無奈,攥緊藥籃疾步穿行在街市中。
剛從昏暗的藥鋪出來,刺目的天光讓她瞇了瞇眼,街道上行人來來往往,摩肩接踵,嘈雜的人聲、小販的叫賣聲、牲畜的嘶鳴聲交織在一起。
繡鞋踩過賣花郎打翻的茉莉,碾碎的香氣裹著某種鐵銹味鉆進鼻腔。
轉過綢緞莊的彩幡時,三個皂衣漢子正蹲在腌梅子的陶甕旁,為首的那個用葦桿剔著牙,金魚眼盯著她腰間晃動的蓮花穗子。
“小娘子籃子里裝的什么好東西?“腥臭的酒氣撲面而來,白心月后退時撞上身后挑著活雞的貨郎。
蘆花雞撲棱著翅膀飛起,藥方從她松開的袖袋里飄落,正蓋住惡霸鞋面上繡的貔貅紋,那本該用金線勾勒的獸眼,此刻沾著暗紅的泥垢。
“莫不是給情郎抓的壯陽藥?“哄笑聲中,藥籃被竹節鞭挑翻在地。
白心月看著滾進陰溝的紫蘇葉,忽然想起潘羽書那日擦拭銀槍的動作——玄鐵打造的槍尖在沉香木上刮出金絲般的木屑,紛紛揚揚落在她繡著忍冬紋的裙裾上。
粗糙的手掌攥住她腕子時,裝著雪膽的桑皮紙包從袖中滑出。
惡霸用靴尖碾碎曬干的藥草,褐色的粉末被風吹起,迷了白心月的眼。
她聽見自己發間的玉簪落地脆響,像是母親摔碎在祠堂的青瓷筆洗。
“救命!“呼喊聲驚飛了酒肆檐下的麻雀,賣糖人的老翁哆嗦著收起攤子,綢緞莊的伙計“砰“地關上雕花門。
白心月踉蹌著跌坐在餛飩攤翻倒的長凳上,熱湯潑在裙角,燙得她想起祠堂那日香爐里扭曲的青煙。
潘羽書當時說了什么?
他說沉香木遇火會流金淚,可此刻她只覺得眼眶灼痛,卻流不出一滴淚來。
惡霸的陰影籠罩下來時,白心月突然摸到腰間香囊里的硬物。
那是母親發病那日,她從經卷里摸出的鎏金鑰匙,此刻正隔著絲綢硌著掌心。
她故意松了力道讓香囊滾落,蓮花穗子掃過惡霸的皂靴,在青石板上拖出蜿蜒的痕跡。
“喲,還藏著寶貝呢?“貔貅紋的靴子踩住香囊,白心月趁機將鑰匙塞進磚縫。
當那只生著黑毛的手伸向她衣襟時,遠處突然傳來瓦當碎裂的脆響。
她仰頭望見藥鋪二樓的竹簾晃動,半截掛著藥渣的笸籮正從窗口翻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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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當碎裂的聲響驚起檐下一串水珠,白心月仰頭時正見潘羽書的墨色披風掃過藥鋪幌旗。
那匹烏云踏雪的駿馬在腌梅子的陶甕前揚起前蹄,驚得惡霸踉蹌著撞翻糖人攤子,凝固的麥芽糖上還粘著半片茉莉花瓣。
“腌臜東西也配碰雪膽?“潘羽書腕間銀護甲撞在劍鞘上發出清越聲響,驚飛了白心月鬢邊瑟瑟發抖的珠花。
她看見他腰間掛著那日擦拭銀槍的麂皮巾,此刻正隨著劍光在暮色里翻卷如浪。
惡霸的竹節鞭還未觸及馬鬃,潘羽書的劍柄已精準敲在他肘關節的麻筋上。
綢緞莊的彩幡被劍氣激得獵獵作響,白心月突然注意到他劍穗上墜著的木樨花銀鈴——正是母親藥枕上缺了的那枚。
“軍爺饒命!“三個潑皮滾作一團,為首的那個金魚眼男人慌不擇路踩碎了自己掉落的門牙。
潘羽書卻忽然收劍入鞘,轉頭望向藥鋪二樓晃動的竹簾。
白心月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隱約瞥見掌柜油光光的半張臉正縮回陰影里。
餛飩攤的熱氣氤氳中,潘羽書解下披風裹住她顫抖的肩頭。
帶著沉水香余溫的織物擦過她頸側時,白心月嗅到一絲熟悉的苦杏仁味,與母親咳血那日打翻的藥盅氣息如出一轍。
“姑娘可傷著哪里?“他的手指在將要觸到她腕上紅痕時驀然停住,轉而取下馬鞍旁掛著的鎏金嵌玉水壺。
白心月看著他倒水時小指微微蜷起的弧度,突然想起那日他在祠堂擦拭銀槍的模樣。
這時街角傳來馬蹄鐵敲擊青石的脆響,潘羽書的親衛提著個濕漉漉的油紙包疾馳而來。
白心月瞳孔微縮,那浸透的桑皮紙上洇開的“白“字,分明與她清晨在藥鋪見到的一般無二。
“稟將軍,護城河撈上來的。
這些雪膽本是被征作軍需,不知為何落入河中,上面還貼著封條。“親衛的聲音壓得極低,白心月卻捕捉到“軍需““封條“幾個零星的詞。
潘羽書用劍尖挑開紙包,幾片發黑的雪膽滾落在她裙裾上,沾著河底特有的青苔。
白心月忽然攥緊袖中殘留的半片銀杏葉,葉脈的紋路硌得掌心發疼。
心中既慶幸又疑惑,慶幸的是終于又見到了雪膽,疑惑的是這雪膽為何會出現在河里。
她看著潘羽書用麂皮巾包裹起那些藥材,修長的手指在暮色中仿佛鍍了層金邊。
當他的目光掃過她腰間空蕩蕩的香囊時,白心月感覺磚縫里的鎏金鑰匙突然變得滾燙。
“今日多謝將軍...“她屈膝行禮時,藏在羅襪里的腳踝傳來陣陣刺痛。
潘羽書竟似有所覺,從懷中取出個青瓷小瓶:“這是南詔進貢的雪蟾膏。“瓶身繪著的并蒂蓮紋樣,與她香囊上的繡工出自同一批宮造針法。
暮鼓聲從城墻方向傳來時,潘羽書的親衛突然對著西邊天空舉起鷹哨。
白心月望著他翻身上馬的背影,心中泛起一絲漣漪,既對他的及時相救滿懷感激,又因他身上諸多與母親相關的事物而心生好奇。
忽見一片木樨花瓣從他袖中飄落,正落在她裝著雪蟾膏的掌心。
更鼓聲中,藥鋪二樓的竹簾終于停止了顫動。
白心月回到白府時,門房捧著個纏金絲的拜匣候在垂花門下。
春杏掀開匣蓋的瞬間,幾粒木樨花籽從灑金箋的折痕里滾出來,在暮色中泛著淡淡的金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