洱海的月夜泛著瓷釉的光澤。楊光把自行車靠在老榕樹下,車鈴被風撥出清越的聲響。詩雅蹲在水邊給七月梳理毛發,狗子的金毛沾滿蒼山雪粒,在月光下像撒了把碎鉆。
“水溫剛好。“她忽然褪去棉襪,瑩白的腳踝沒入湖水。楊光正在支帳篷的手一抖,防風繩纏上腕間的舊疤。二十年前母親墜樓那晚,洱海也泛著這樣的銀鱗。
七月撲騰起的水花驚散魚群。詩雅的笑聲撞碎在礁石上,楊光才發現她右耳垂有顆朱砂痣,隨呼吸在發絲間忽隱忽現。當他舉起相機時,取景框里的姑娘正仰頭接住飄落的冬櫻花,喉間起伏的曲線比月色更皎潔。
暗房的紅燈在第49小時亮起。楊光凝視著顯影液里浮出的輪廓——蒼山十九峰的倒影中,詩雅與七月追逐的光斑凝成永恒。照片邊緣有道弧形光暈,像未閉合的懷抱。
“給我講講七月的故事吧。“詩雅出現在暗房門口,發梢滴著夜露。她懷里抱著楊光的騎行外套,拉鏈扣碰響裝抗抑郁藥的玻璃瓶。
楊光的指尖撫過母親的老照片。1998年的洱海不像現在這般藍,穿蠟染裙的少女抱著金毛幼犬,背后的吊腳樓還未改建成民宿。“它外婆也叫七月。“膠片在紅光中舒展,“暴雨夜沖進院子,帶著滿身漁船柴油味。“
詩雅忽然握住他發抖的手腕。暗室溫度驟然升高,顯影液的酸澀里混進她剛采的野山茶香。七月擠進來時碰翻了定影盤,兩人的倒影在藥水中晃成模糊的漣漪。
晨霧漫過龍龕碼頭時,詩雅在楊光的騎行日志里發現了夾著的車票。褪色的票根顯示2016年從昆明到大理,終點站被雨水泡得模糊不清。“尋找母親的七月。“她念著背面的字跡,忽然被海鷗的翅膀遮住眼睛。
楊光正在修整七月的牽引繩,聞言差點被錐子扎破手指。二十年來他收集了237張車票,每張背面都寫著同樣的話。母親失蹤那年留的字條,此刻正在詩雅指尖沙沙作響。
“今天去海舌公園?“詩雅將野菊編成花環戴在七月頭上。狗子的傷口已長出粉色新肉,奔跑時像團躍動的火焰。楊光望著她被晨光穿透的耳廓,忽然希望盤山公路永遠沒有盡頭。
正午的喜洲稻田翻滾著金色波浪。詩雅教七月在阡陌間走平衡木,楊光的快門追著她們驚起的白鷺。當詩雅跌進稻浪時,他抓住她手腕的力道比想象中更慌亂。稻穗掃過相擁的間隙,七月正叼著斷掉的花環傻笑。
“看!“詩雅突然指向他領口。不知何時粘上的蒲公英種子,正在體溫里舒展絨毛。楊光屏住呼吸,看著那團柔軟的白霧掠過她顫動的睫毛,最終停在七月濕潤的鼻尖。
暮色染紅周城扎染坊時,詩雅在楊光的沖鋒衣內襯發現了藥瓶。氟西汀膠囊少了七粒,和她藏在畫箱深處的一樣劑量。晾曬的靛藍布匹在風中起舞,像無數深海的幽靈。
“要下雨了。“楊光抱著干柴回來,發間沾著松針。詩雅正用炭筆在民宿墻上涂鴉,金毛犬與自行車在洱海月下追逐。七月突然對著她的畫狂吠,前爪拍打著某個雨夜的日期。
雷聲碾過蒼山時,閣樓的老地板在潮濕中呻吟。詩雅數著楊光在隔壁翻身的聲響,第13次時聽見他摸向藥瓶的窸窣。七月擠進她懷里,帶著楊光常用的松木皂香。
暴雨拍打木窗的凌晨,兩扇門同時輕輕打開。楊光抱著備用毛毯,詩雅端著安神茶,在旋轉樓梯的月光里撞成靜默的剪影。七月從他們中間竄過,項圈上的鈴鐺搖碎一室塵埃。
“蒼山雪頂茶。“詩雅將茶杯推過吱呀作響的矮幾。楊光展開毛毯的手頓了頓,藏族花紋正裹住她凍紅的腳趾。雷聲忽然變得溫柔,七月趴在兩人交疊的衣角上打哈欠。
晨光穿透云層時,他們發現彼此在藤椅上睡成鏡像。詩雅頸間繞著楊光的羊毛圍巾,楊光肩上搭著她的扎染披肩。七月爪子上沾著未干的顏料,在地板畫出歪扭的愛心。
初雪降臨那日,七月的爪印在青石板路上開成梅花。詩雅裹著楊光的沖鋒衣修剪藍雪花,冰晶在睫毛上凝成星子。楊光調試相機的手忽然頓住——取景框里,姑娘正對著凍僵的指尖呵氣,白霧掠過他昨晚補好的羊毛手套。
“上山看雪嗎?“民宿老板娘遞來煨好的雕梅酒,“玉帶云游路剛解封。“七月興奮地扯動牽引繩,項圈鈴鐺撞碎滿院寂靜。詩雅望向楊光時,他正在擦拭母親留下的老式指南針,銅殼折射著雪光。
盤山公路的冰棱在輪胎下呻吟。楊光把圍巾系在詩雅頸間,藏青色羊絨還帶著暗房的顯影液味道。七月擠在兩人中間哈氣,車窗很快結滿毛茸茸的冰花。
纜車停運的告示牌斜插在雪堆里。詩雅把畫板綁在背上,顏料盒叮咚作響。楊光蹲下給她系防滑鏈,手指擦過腳踝時,發現舊傷疤疊著凍瘡。“當心暗冰。“他的呼吸在詩雅靴面凝成霜花。
第一片雪落在畫紙時,七月正追著松鴉躍過冰瀑。詩雅用鈷藍與鈦白勾勒十九峰輪廓,筆尖顫抖不知是冷還是悸動。楊光突然從身后握住她執筆的手,體溫透過兩層手套蔓延。
“雪崩線該有呼吸感。“他的聲音震落松枝積雪。詩雅后頸貼著他圍巾流蘇,十七歲那年被撕碎的寫生作業突然在記憶里復原。顏料在調色盤暈開銀河,七月在畫布角落踩出楓葉形的爪印。
暮色漫過洗馬潭時,楊光在觀景臺石縫發現母親的老照片。1998年的雪比現在厚重,穿紅襖的少女與金毛犬在殘碑旁笑出虎牙。詩雅伸手拂去冰碴,發現照片背面用鋼筆寫著:等春天來洱海找我。
暴風雪來得毫無征兆。七月沖著翻涌的云海狂吠時,松濤已化作鬼哭。楊光將詩雅護在巖壁凹陷處,登山繩在腰間勒出青紫。他的懷抱像未完工的琥珀,將顫抖的姑娘與狗子封存在體溫里。
“數我的脈搏。“楊光把詩雅的手按在左胸,“和雪崩賽跑時,阿媽教我這樣保持清醒。“詩雅的耳膜貼著他心跳,十九峰在身后崩塌成轟鳴的白夜。七月鉆進他們交疊的衣襟,鈴鐺貼著詩雅第三根肋骨發燙。
體溫計顯示32.7℃時,詩雅解開了衣扣。楊光的睫毛凝著冰晶,像被月光刺穿的霧凇。她將抗抑郁藥片咬碎渡進他口中,苦澀在相貼的唇齒間釀成酒。七月用尾巴掃落他們發間的雪,幽藍的雪光里,兩個顫抖的靈魂正撬開對方凝固的傷口。
楊光在瀕死夢境里回到十五歲。母親的尼康相機沉入洱海,氣泡上升成破碎的月光。忽然有金色身影破浪而來,詩雅騎著七月穿越海藻森林,發梢的水珠墜成珍珠項鏈。
“醒醒...“現實中的哽咽帶著山茶花香。楊光睜開眼,看見詩雅用融雪焐熱他的指節,淚水正一滴滴落進他掌心潰爛的凍瘡。七月叼著撕碎的畫布跑來,星空圖的裂痕恰好拼成心形。
救援隊的探照燈刺破黑暗時,他們的手指還在對方衣擺下緊扣。詩雅腕間的紅繩纏著楊光的表帶,體溫交融處綻開淤血的花。擔架上山時,楊光用最后的力氣將老照片塞進她畫箱夾層。
住院部走廊飄著消毒水與山蘭粥的味道。詩雅在楊光石膏上畫環島路的棕櫚樹,七月趴在她膝頭當調色盤。深夜點滴聲里,她終于打開那個標注“母親“的鐵盒——237張車票鋪成淚的等高線,最新那張夾著染血的冬櫻花。
晨曦穿透百葉窗時,楊光發現詩雅睡在陪護床邊緣。她的掌心貼著他石膏上的棕櫚葉,睫毛殘留著破碎的月光。七月把毛茸茸的腦袋擱在兩人交握的指間,鈴鐺里掉出微型膠卷,映出1998年暴雪夜的兩具骸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