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修平自能聽出話中深意,眼望顧惟清自信笑容,心中驀地浮起一個念頭。
身為丹師,無需修習神通術法,亦不必煉制護身法器,但為掌控爐火火候,于氣機感應之道,卻要力求至臻之境。
為印證心中揣測,陳修平當即放開神念,朝著顧惟清探去。
剎那間,他只覺好似觸碰到一方堅實玉璧,渾然圓滿,無瑕無漏,神念奮力探究,可那玉璧卻巋然不動,難以穿透分毫。
見此情景,他不由驚嘆:“顧道友年未弱冠,竟已至‘種玉云衢’之境!實在可喜可賀,貧道百年苦修,愧不能及!”
顧惟清神色平靜:“天道幽遠,未易可知,我不過先行一步罷了,道友亦將領略此間風景,何須妄自菲薄?”
陳修平手指微顫,輕撫玉匣,長嘆一聲:“禮重了,太重了。”
顧惟清朗聲笑道:“道友今日踏出一步,通天道途即在眼前,屆時登高望遠,豈不快哉!”
陳修平不再推辭,袖袍一卷,收去案上玉匣,肅然道:“貧道德薄才微,能與顧道友比肩同行,幸何如之。”
楊瑩靜立一旁,見表兄與恩師言來語去,心中雖不甚明了,卻也能看出兩人相談甚歡。
表兄年紀輕輕便已功成筑基,足以與那些玄府上修分庭抗禮,而恩師也欣然接受表兄好意,氣氛融洽至極。
楊瑩自是歡喜不盡。
顧惟清側首看向她,笑道:“瑩妹,我來拜訪陳道友之前,曾在徽音花廳向沈伯母請安,伯母還念叨著你,說你多日未曾上門,言語間頗有嗔意。”
楊瑩輕呼一聲,面露急色:“哎呀,我這次出門,本就打算探望大姨母的,卻只顧說話,給耽擱了!我這就去。”
言罷,風風火火地朝殿門口走去。
顧惟清連忙喚住她:“瑩妹。”
楊瑩回身問道:“表兄何事?”
顧惟清輕聲笑道:“三姨母也在座中。”
楊瑩一怔,旋即醒悟,顧表兄的三姨母,可不就是自己的娘親嘛!
她不驚反喜,將手中百寶袋輕輕一拋,得意笑道:“正好向娘親炫耀一番!”
說著,她接過侍女遞來的朱紅披風,仔細系在粉頸上。
那披風隨風輕揚,宛如一團流動火云,映襯著楊瑩歡快的身影,翩然離去。
殿內一時沉寂,兩人皆未言語,唯有爐煙裊裊,暗香浮動。
顧惟清神色自若,徐徐啜飲花茶。
陳修平卻是愁眉深鎖,心中百轉千回,苦思應對之策。
良久無果,他心慌意亂,不由探手入袖,摸出一枚凝秀珠,緊緊攥于掌中。
那玉珠方入手心,未待引動,已有清靈之氣自勞宮、少府兩穴滲入,沿手三陽、手三陰諸脈一路上行,如融雪春溪,涓涓不絕,貫穿十二正經,循任督二脈周流往復。
不過瞬息之間,周身奇經八脈俱受潤澤,如久旱逢霖,舒暢難言。
陳修平但覺心和氣暢,萬慮俱消,一股無拘無礙之意襲上心頭。
他不由暗嘆,修道百載,今日方知真正清靈是何滋味!
正當此時,丹府氣海深處,虛渺青影之上,似有一塊細膩青石隱約凝形。
他方欲注目細觀,那青石卻倏忽隱沒,再不可尋。
一點靈光,稍縱即逝。
陳修平心知天時未至,強求無益,反而有損道基,遂搖頭作罷。
他緩緩睜目,默運神念一算,不由暗暗吃驚。
方才神識內觀不過倏忽轉過,現世竟已過去一刻鐘。
他連忙起身,向顧惟清稽首一禮,歉聲道:“貧道失態,還望道友海涵。”
顧惟清淡然一笑:“道友神完氣足,再得寶珠之助,筑定道基當是十拿九穩之事。”
陳修平卻嘆道:“行百里者半九十,善始易,善終難。未至最后功成一刻,孰敢妄言成敗?”
顧惟清知他性情謹慎,未再贅言。
人心不同,各如其面,一味強求,反會誤人誤己。
他此番相助陳修平,并無利用之心。
這位乃楊瑩之師,算得上自己人,其當日未受克武玄府誘惑,仍于靈夏堅守,今日投桃報李,也是理所應當。
更何況,大敵將至,即便陳修平功成筑基,然其人疏于斗戰,于局勢助益有限。
顧惟清早已定下以力破局之策,自會一以貫之,無需倚仗外力。
今日來此,實為探聽克武玄府虛實,若得一二關鍵,日后對陣便可多幾分把握。雖知陳修平長年累月潛心煉丹,于那幾位筑基修士身家手段未必清楚,但總算聊勝于無。
歸根結底,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顧惟清身懷劍遁神通,一旦戰局陷入不利,自可駕馭劍光,瞬息遠遁。
他自信同輩修士中,無人能及得上自己遁法,待思謀出對策,返身再戰便是。
念及于此,顧惟清當即切入正題,問道:“如今克武玄府共有九位筑基修士,道友可知這幾位的根底?”
陳修平聞言,暗暗驚詫,此番分明只與賈榆結怨,全力應對此獠已屬艱難,怎得還要打聽他人?
他神色一肅,答道:“那賈榆性情乖張,為人忌刻,除兩三人看在其師面上曲意交結外,余者大多敬而遠之。貧道料想旁人當不會插手此間爭端。”
顧惟清自不會將邪修潛伏克武玄府之事和盤托出,只淡淡道:“有備無患而已。”
陳修平捋須頷首,沉吟片刻,方道:“五年前,貧道與諸修同乘開陽法舟來此,曾與眾人有過一面之緣。為便于共事,彼此略通家門,雖不敢說了如指掌,大抵來歷卻是知曉。”
“四城玄府雖各自為政,然遇戰事,須以克武玄府鐵正榮道友為首。鐵道友修為深湛,當年距金丹大道僅一步之遙,如今想必破境在即。”
言至于此,他忽然看向顧惟清,和聲問道:“顧道友可能猜出這位的來歷?”
顧惟清略一思索,答道:“鐵姓本就不多,能總領四城玄府,當深得昭明玄府信重,這位鐵正榮道友,莫非出身化龍津鐵氏?”
“正是!”陳修平撫掌贊道,“道友果然博聞。”
滄水匯千川,聚百流,橫貫北地,其茫茫洋洋,無止無歇,其浩浩蕩蕩,寬逾八百里。
江上亂氣囂天,縱是元嬰真人也難以飛渡。
化龍津處滄水北岸,滔滔洶涌于此陡然折轉,形成一萬分險隘,怒濤回旋,亂氣沖撞。唯特定時令,方能平息數分,乃北地修士渡江之要津。
昔年伯陽祖師創立昭明玄府,鐵氏先祖即為開府元勛,后承陽宮道統昌盛,化龍津遂賜為鐵氏封地,世襲罔替,至今已四千余載。
陳修平繼續言道:“鐵道友為參金丹大道,常年閉關,若非要事,絕不見客。玄府日常事務,皆由其從弟鐵正揚署理。這位鐵正揚道友修為已達筑基二重,性情謙和,頗得人望。”
顧惟清微微頜首。
鐵氏世代與承陽宮休戚與共,這等根底清楚的世家子弟,當不至與邪修有染。
且甫懷道長巡查四城,曾在克武玄府盤桓數日,若鐵氏兄弟有異,斷難瞞過他的法眼。
如此看來,此二人嫌疑可免。
“據我所知,”顧惟清繼而問道,“除鐵正榮與賈榆外,克武玄府另有一位筑基三重境修士,卻不知此人品行如何?”
“顧道友所問,當是蔣玉良蔣道友。”
陳修平頓時眉目舒展,憂色盡掃,含笑言道:“若論品行高潔,蔣道友實為貧道平生僅見。昔年在昭明玄府時,便以賢德聞名,常接濟同道于危難。自至關內四城,更每月親身臨凡,為百姓診脈醫病,仁心仁術,貧道遠不能及。”
顧惟清指節輕叩茶盞,若有所思:“這位蔣道友,可是自昭明玄府修行至今?”
“那倒非也。”陳修平微微搖首,“蔣道友本是散修出身,因癡迷丹道,游歷四方以求真知。后丹術小成,被和合坊曾氏延請為客卿,又經曾氏舉薦,入玄府回生堂。”
言至此處,他面露敬色:“本來仙山福地、清閑尊榮任其擇選,然蔣道友聞知西極關內慘遭妖禍肆虐,丹師緊缺,便毅然放棄優渥待遇,投身至此。”
顧惟清頷首未語,心下卻暗自冷笑。
昔日甫懷道長巡至四城,曾召見各方駐守修士,唯這蔣玉良藉口煉丹緊要,避而不見。
彼時并無急務,甫懷道長也未強求。
隨后甫懷道長于天門關發出的嘯金令箭失聯,而蔣玉良偏在那時造訪靈夏,時機巧合若此,豈不令人生疑?
蔣玉良品行為人堪比圣賢,諸般行事更是滴水不漏,可仔細琢磨,卻全然經不起推敲!
陳修平對此人頗為推崇,顧惟清不宜直言相詰,便溫言問道:“陳道友似與蔣道友相知頗深?”
陳修平笑道:“同為丹師,自然投契。月余前蔣道友曾登門拜訪,更難得他胸襟開闊,從無門戶之見,愿將丹道奧妙傾囊相授,貧道于此受益良多。蔣道友,真乃醇厚君子也。”
幾番問答,顧惟清對四城玄府之勢已大抵了然。
靈夏玄府除陳修平這位煉氣丹師外,另有筑基二重境修士兩人;
克武城距其余三座城池相對較近,為方便施援,玄府實力最盛,有鐵正榮、賈榆兩位筑基三重境修士,鐵正揚則為筑基二重境,另有煉氣修士若干;
錦榮城凋敝,路絕人稀,由丹師蔣玉良獨鎮;
定朔城偏遠,無險可依,亦駐有三位筑基修士,皆為一二重境修為。
顧惟清略作思索,再度問道:“道友可知這幾位的功法路數?”
陳修平聞言,不禁搖頭苦笑:“道友此問,著實讓貧道為難。貧道職責,不過是為諸位同道以及軍府煉制丹藥罷了。況且貧道修為尚淺,無論出府降妖除怪,還是與眾修切磋論道,都輪不到貧道參與,卻是無緣得見諸位道友施展神通術法。”
顧惟清聽后,微微點頭,心中暗想,這也在情理之內,自己此問,確實有些為難陳修平了。
他未再問話,而是斂目凝神,理清思緒。
陳修平則靜坐一旁相陪。
顧惟清忽見他銀眉微顫,唇齒囁嚅,似有難言之隱,遂溫聲道:“道友若有未盡之言,但說無妨。”
陳修平輕嘆一聲:“蔣道友于貧道有傳道解惑之誼,于情于理,本不該背后私議。然顧道友對我師徒亦有大恩,實在令貧道身犯兩難。”
顧惟清知曉陳修平尚有秘聞未曾吐露,然而他既未以言辭相逼,也未斷然拒絕給予機會,靜待其自行決斷。
陳修平躊躇片刻,終是一咬牙:“罷了!蔣道友向來光明磊落,定不會因此怪罪于我。更何況,顧道友此舉僅是針對賈榆這等強蠻惡徒,未犯蔣道友分毫,即便知曉此事也無妨礙。”
他探身上前,低聲言道:“蔣道友身為丹師,亦不擅斗法,卻因常需外出采藥,為防范宵小,備有一護身之寶。”
顧惟清眉峰微挑,隨口笑道:“哦?莫非是守御法器?”
陳修平搖頭道:“非也,蔣道友所依仗的,乃是一件殺伐法寶!”
顧惟清神色一凜:“蔣道友散修出身,也未修成金丹,何來如此重器?”
陳修平緩緩言道:“這般涉及身家性命的要緊之物,貧道自然不敢貿然深究。蔣道友丹道造詣精妙,或許是借此累積功數,再自善德堂酬換而來,也未可知。”
“極有可能。”顧惟清先是附和,繼而又問,“道友如何得知此事?”
陳修平搖頭嘆笑:“月余前,蔣道友來訪那日,我二人多飲了幾杯佳釀,蔣道友似是不勝酒力,言行略顯張揚,便拿出那件法寶顯擺。”
“據蔣道友所言,此寶已被他悉心煉化,成了本命法寶。施展時可瞬間束縛敵手,旋即動以凌厲殺招!曾有魔門賊子欺他良善,欲行不軌,卻因小覷于他,反為此寶所誅。”
顧惟清聞聽此言,心中頓時豁然。
嘯金令箭飛經各方玄府之時,會因禁制緩速慢行,以此向駐守修士示警,若蔣玉良驟然祭出此寶,攔截令箭自當輕而易舉。
顧惟清神色未動,只鄭重言道:“多謝道友坦誠相告。”
陳修平神情懇切:“還望道友為此保密,切莫外傳。”
顧惟清頷首應允,復又問道:“道友可知那件殺伐之寶的名號?”
陳修平答曰:“名喚‘三合束影鏡’。”
顧惟清輕笑一聲:“好名字,卻不知是何模樣?”
陳修平捻須笑道:“當時貧道也已微醺,看得并不真切。只知形如其名,乃是三面橢圓明鏡環扣而成,鏡緣燦光流轉,雖未催動,已覺銳氣逼人。”
此時花茶飲盡,顧惟清將瓷盞輕輕置于案上,轉頭望向殿外。
天際間暮云浸染,如血殘陽潑灑階前。
陳修平忽然起身,拱手言道:“顧道友,貧道蒙贈厚禮,有意即刻閉關破境。若得功成,說話自有三分斤兩,那賈榆來日若至,貧道當竭力與之周旋,不使道友獨面強敵。”
在他看來,顧惟清雖天資卓絕,可終究初入筑基,如何敵得過賈榆那等積年老修?
自己雖不擅斗法,但有筑基丹師這份招牌,或可令賈榆稍存顧忌,不敢痛下殺手。
顧惟清卻微微搖頭:“道友好意,我自心領。然筑立道基,關乎根本,豈能因外患自亂章法?”
言罷,他眸光投向遠空,輕笑道:“何況,我料那賈榆即刻將至。”
陳修平頓時愕然:“賈榆素來薄情,胡壬不過是其記名弟子,此人上門尋釁,更多是為保全自家顏面,怎會......”
話音陡然中斷,他猛地想起那匣凝秀珠,據顧惟清的神情舉止,此寶的出處,已不言而喻。
賈榆此番急至,豈是為徒報仇?
分明是來追討天材地寶!
思及此處,陳修平輕撫袖袍,忽覺那匣凝秀珠驟然滾燙如炭。
可佳肴已然入口,又怎能再吐出來?
他抬眼細觀顧惟清,但見對方正身跪坐,儀態從容,眉宇間并無半分惶色。
顧惟清這般泰然自若,定然有所倚仗,或是那元嬰真人賜予的護身秘寶!
然賈榆師承亦非俗流,此戰不唯道行較量,更是底蘊相爭!
陳修平苦笑一聲,自己這等無根浮萍,除卻靜觀其變,也別無他法。
此念方落。
一道燦燦金芒裂空而至,霎時刺破如血殘陽,徹照殿宇中庭!
烈光灼目之處,陰毒嘯聲震得大殿梁柱微微顫動:
“顧惟清!速速出來受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