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惟清舉步登階,邁上殿臺,衣袂微揚(yáng),神色從容。
陳修平早已在殿門前垂手相迎,見他上前,笑容愈深。
楊瑩俏生生立在其師身側(cè),眉眼含笑,如春水蕩漾。
顧惟清拱手施禮,微笑言道:“連日叨擾道友,還望道友見諒。”
陳修平連忙打躬作揖,堆笑應(yīng)道:“道友大駕光臨,頓使寒舍蓬蓽生輝,何來討擾?”
言畢,他側(cè)身一讓,揚(yáng)袖引路,又道:“道友來得也巧,寒舍方經(jīng)灑掃,正宜迎賓待客。”
顧惟清微微頷首,當(dāng)先踏步入殿。
目光所及,但見殿宇軒敞,八窗玲瓏,室內(nèi)通徹明亮,地板光潔如鑒。
那座丈許丹鼎前,設(shè)一案幾,兩蒲團(tuán)相對而置,殿中檀香裊裊,融著清苦藥氣,沁人心脾,令人神思一清。
陳修平緩步走近,捋須笑道:“昨日殿中凌亂,實(shí)在失禮。今日略作整理,不知顧道友觀之,氣象如何?”
顧惟清正色言道:“坤厚載物,含弘光大。形神本為一體,我輩修行中人,豈能曠廢方隅?莫道萬法皆空,須知境成心亦成。”
陳修平聞言,高聲贊道:“道友慧見,盡顯方家境界,當(dāng)真通透!”
隨即轉(zhuǎn)身指向侍立一旁的楊瑩,笑道:“貧道平日沉迷丹道,疏于灑掃庭除,今日此殿窗明幾凈,纖塵不染,皆賴令妹勤勉之功。貧道不過是坐享其成罷了。”
楊瑩輕步上前,盈盈萬福,乖巧言道:“此乃恩師教導(dǎo)有方,弟子不敢居功。”
顧惟清望向陳修平,神色懇切:“經(jīng)師易得,人師難求。舍妹能得陳道友這般良師諄諄教誨,實(shí)是她莫大福分。”
陳修平謙言道:“名師易求,佳徒難訪。得此良徒,又何嘗不是貧道的福緣呢?”
語聲溫厚,眼中滿是欣慰之色。
二人遂于案幾兩側(cè)各自落座,楊瑩另取一只蒲團(tuán),斂衣跪坐于其師側(cè)旁,姿態(tài)嫻靜。
禮畢閑談間,陳修平忽地憶起一事,心頭一跳,暗叫:“苦也!”
前日顧惟清曾托他修書致意克武,勸那兩位道友早日返回靈夏,奈何自己醉心鉆研青靈丹玄理,竟將此事忘得干干凈凈。
眼下顧惟清儼然已在面前,若稍后問起此事,自己該作何回應(yīng)?
陳修平雖知對方看在楊瑩情分上,未必會出言斥責(zé),但疏怠于人、言而無信,終究不是君子所為。
若連這點(diǎn)小事都辦不妥帖,日后若真遇危難,又有何顏面再請對方相助?
他越想越是慚愧,不由得凝眉垂目,一時默然,心中急思應(yīng)對之詞。
此時顧惟清接過楊瑩奉上的香茗,輕抿一口,只覺茶味清雅醇和,入口綿軟,潤入肺腑,余香沁人。
他抬起頭來,問道:“瑩妹,這是什么茶?”
楊瑩輕聲回道:“我家后苑植有不少山茶,近日恰是盛放之時,今晨我見花開濃,便隨手摘了幾朵,用以沏茶。”
顧惟清微微一笑,道:“隨手摘取便能泡茶?我雖不諳茶道,也知鮮花需經(jīng)殺青、揉捻、烘干諸多工序,方能成茶。”
楊瑩臉上一紅,赧然道:“我也不懂正經(jīng)制茶之法,只是略運(yùn)神通將花瓣烘暖干燥,便拿來沖泡,還望表兄莫要嫌棄。”
顧惟清又品了數(shù)口香茶,神色泰然,溫言贊道:“我自幼清修,不重口腹之欲,但這盞花茶香清味永,頗合我意。”
楊瑩聞言欣喜,又起身執(zhí)壺為他斟茶,柔聲道:“表兄既然喜歡,我稍后便回家多采摘一些,好好制成干茶,送給表兄日常飲用。”
顧惟清頷首笑道:“有勞表妹,為兄先行謝過。”
楊瑩斟茶已畢,跪坐回恩師身側(cè),雙手疊放膝前,垂首低眸,儀態(tài)嫻淑端雅。
陳修平見這往常活潑不拘的徒兒,此刻竟是一副文靜小女兒模樣,心底不由暗笑。
他忽而轉(zhuǎn)念一想,這位顧道友行事果決,但至今未提正事,言談間也似家常走訪,或許今日此來,只為探望表妹,實(shí)是自己多慮。
想到此處,陳修平心中憂慮頓消,眉目也隨之舒展開來。
“瑩妹。”
楊瑩聽到表兄喚自己,立即挺直腰背,應(yīng)聲道:“表兄何事?”
“我險些忘記一事,”顧惟清以指輕點(diǎn)額角,含笑問道,“你那兩位侍女,近來恢復(fù)得可好?”
楊瑩抿嘴一笑,答道:“多謝表兄掛懷。曼青與鶯兒只是肺腑略受震蕩,并未傷及根本。醫(yī)官說只需靜養(yǎng)半月,便可大好。”
顧惟清微微頷首,端起茶盞輕啜一口,繼而容色一正:“我輩修道之人,取天用地,既有超凡之能,自當(dāng)軌物范世、守土安民;若志在避世清修,也須謹(jǐn)守本分、循天理而存。陳道友以為如何?”
陳修平捋須應(yīng)和:“顧道友此言大善,甚合吾心。”
此話確也契合他平日秉持之道。
他先前誤信楊瑩所言,以為顧惟清性烈好斗,此刻觀之,分明是位溫潤端方的君子,自己竟險些錯怪好人。
陳修平暗暗告誡自己,日后斷不可再偏聽輕信,以免混淆是非、誤判情勢。
顧惟清放下茶盞,緩緩言道:“那胡壬暴虐無道,罪無可恕,我已將其斬于劍下!”
陳修平乍聞此言,不由一怔,幾疑自己聽錯話音,仔細(xì)回味一番,頓覺背脊生寒,白眉銀須一陣亂抖,顫聲道:“顧道友,此事當(dāng)真?”
楊瑩也是秀目圓睜,一眨不眨地望著顧惟清。
顧惟清神色平靜如常,言道:“那胡壬不僅欺凌平民,更殘害軍中士卒,罪證確鑿。今晨已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楊瑩惱恨胡壬品行不端,卻認(rèn)為罪不至死,略施懲戒便可。
但聞聽此人竟敢殺害軍士,此事觸及她這位將門之后的逆鱗,登時怒不可遏,嬌聲喝道:“表兄殺得好!”
陳修平余悸未定,喃喃道:“顧道友除此一害,固然是為民仗義,然其人終究是玄府修士,未經(jīng)律正堂......”
顧惟清淡然道:“靈夏軍府自會行文,通報克武玄府此事原委。”
陳修平聞言,暗暗皺眉。
縱使克武玄府明面不予追究,胡壬之師卻絕非善與之輩。
那賈榆已有筑基三重境修為,神通強(qiáng)悍,威猛霸道,論斗法之能,冠絕四城玄府,更兼心胸狹窄、睚眥必報。
顧惟清雖快意恩仇,之后卻該如何應(yīng)對那無窮后患?
思及此處,陳修平不由得愁上眉梢,憂懼陡生。
顧惟清卻一派安然,探手入袖,取出一物遞向楊瑩,微笑言道:“瑩妹,為兄自那胡壬身上偶得此物,形制頗為精巧,棄之可惜,便轉(zhuǎn)贈于你吧。”
楊瑩起身接過,捧于掌心端詳,見是一湛青色錦囊,僅巴掌大小,紋理交錯,隱現(xiàn)微華。
她來回翻看錦囊,指腹輕輕摩挲,只覺觸感頗佳,輕巧非常,卻不知究竟是何物事,眸中滿是疑惑。
陳修平雖憂心忡忡,但見到徒兒獲贈寶貝,不由得捻須指點(diǎn):“傻丫頭,這便是你心心念念的百寶袋。”
他曾于善德堂見過此類形制的百寶袋,須一百十五功數(shù)方能換取。
那胡壬素好排場,這等無關(guān)修行的器物,竟也置辦得如此奢靡,如今身死道消,反倒便宜自己這徒兒。
楊瑩聞言,頓時心花怒放。
她自邁入“凝真定氣”之境后,一直渴求著屬于自己的百寶袋,揮袖間收納諸物,既威風(fēng)又實(shí)用。
可惜此物價值不菲,恩師雖精通丹道,月月開爐煉丹,也能自同道處獲取不斐報酬。然煉丹有成有敗,一爐失敗,寶材盡付流水,用度時常捉襟見肘,哪來余資置辦這等可有可無之物。
眼下夢想猝然成真,她不由眉?xì)g眼笑,頰生紅云,神采飛揚(yáng):“多謝表兄!”
顧惟清笑道:“此物畢竟是他人舊物,瑩妹不要嫌棄就好。”
楊瑩將百寶袋捧在手心,笑道:“我才不管這些,只知這是表兄贈我的禮物!”
顧惟清含笑提議:“瑩妹何不試演一番這百寶袋的妙用?”
楊瑩依言攤開掌心,明眸緊盯錦囊,神情倏然緊張,心如鹿撞,竟遲遲未動。
陳修平唯恐她連儲物之寶的開合法門都施展不出,顯得師教無方,忙和顏悅色道:“徒兒,你素日多次把玩為師那只百寶袋,開合之法早應(yīng)嫻熟于心,何必猶豫?”
楊瑩嗔道:“您老莫催,越催我越心慌,若一不小心損毀了,怎生是好?”
陳修平頓時失笑:“此寶品質(zhì)上乘,僅次于乾坤寶囊,結(jié)實(shí)著呢,憑你那點(diǎn)微末法力,便是有心也毀壞不得。”
顧惟清亦放聲笑道:“瑩妹寬心施為,若真有損壞,為兄再為你尋個新的。”
楊瑩寧定心神,吐納調(diào)息,左手托著百寶袋,右手輕輕拂過,心念微動間,案幾上的茶杯便少去一盞。
她心下一喜,接連揮手,余下兩盞及案幾皆倏然不見,不由得歡呼雀躍。
陳修平在旁捻須微笑,頗感欣慰。
楊瑩興猶未盡,四下打量殿宇,明眸忽地一亮,纖手拂過,那座丈許高的三足丹爐瞬間消失無蹤。
陳修平駭然變色,自蒲團(tuán)上一躍而起,環(huán)視空無一物的殿宇,急聲呼道:“哎呦!小祖宗!那丹爐可是為師的命根子,若有個閃失,為師半條老命便要去了!”
楊瑩秀臉亦是一白。
此爐乃百鍛精金所鑄,爐蓋鼎身皆遍刻玄紋,實(shí)是一件非凡靈器,以百寶袋收之極耗法力。
她但覺眼前金星亂冒,身子搖搖欲倒。
顧惟清連忙起身相扶,握住她的皓腕,渡入一縷精純法力,楊瑩面上方漸漸恢復(fù)血色。
顧惟清負(fù)手笑道:“瑩妹,為兄那盞花茶尚未喝完,還請將案幾杯盞放出。”
楊瑩定了定神,連忙內(nèi)視己身,見丹田氣海法力充盈流轉(zhuǎn),想起方才表兄為自己渡氣療傷,耳根不由一熱,低聲囁嚅道:“是。”
她纖手輕揮,案幾已穩(wěn)穩(wěn)落在地上,隨后茶壺杯盞一一現(xiàn)于案上,竟連一滴茶水也未濺出。
顧惟清微微頜首,只這一手控物之術(shù),便可見楊瑩根基扎實(shí),法力運(yùn)轉(zhuǎn)精妙入微,固然是她天資聰穎,但也少不了陳修平的悉心指點(diǎn)。
陳修平卻仍在旁跳腳喊叫:“丹爐,快快取丹爐來!”
楊瑩輕嗔道:“恩師莫急,您那丹爐乃靈寶重器,堅(jiān)固無比,豈是徒兒這百寶袋所能損毀?”
話音未落,只聽一聲沉悶聲響,那座丹爐已穩(wěn)穩(wěn)落在殿宇正中。
陳修平急步上前,左右撫摸,見爐身絲毫無損,這才撫須松了口氣。
便在這時,他忽聽身后傳來?xiàng)瞵撘宦曒p咦,唯恐徒兒又生事端,連忙轉(zhuǎn)身看去。
只見楊瑩左手仍捧著百寶袋,右手卻托著一只三寸見方的白玉匣,正有氤氳靈光自里透出,顯然取出丹爐時無意間帶出此物。
楊瑩轉(zhuǎn)頭望向顧惟清,眸中帶著疑惑:“表兄?這百寶袋中怎會有一只玉匣?”
顧惟清安然坐于案前,正拈杯品茶,聞言并未抬頭,只輕聲道:“匣中之物,乃是為兄另備的一份薄禮,瑩妹不妨啟匣一觀。”
楊瑩將百寶袋收歸袖中,小心翼翼地將玉匣置于案幾之上。
甫一揭開匣蓋,頓時清光大盛,映得她眉目如畫,肌膚生輝。
她尚未看清匣中之物,身旁的陳修平已失聲驚呼:“凝秀珠!”
陳修平身為煉氣三重境丹師,昭明玄府每年恩賜三百六十五枚下品凝秀珠,對此物自是不會太過驚奇。
可這匣中明珠,顆顆圓潤飽滿,內(nèi)蘊(yùn)華光,大小竟如龍眼一般,分明是玄府十三峰靈脈蘊(yùn)養(yǎng)而成的上品凝秀珠!
尋常修士能得一枚,已是天大機(jī)緣。
這一匣竟足足有三十枚之?dāng)?shù),顧惟清卻隨手贈予不過褪凡二重境的表妹,縱是兄妹情深,也未免太過奢靡。
陳修平望著匣中珠光流轉(zhuǎn),一時竟怔在當(dāng)場,半晌說不出話來。
顧惟清語聲溫和:“此匣凝秀珠,若瑩妹能善加利用,于修行必有裨益。”
楊瑩平日常聽恩師談?wù)撎觳牡貙殻惨娺^堪比中品的凝秀珠,自然知曉眼前這一匣明珠是何等珍貴。
她臉上卻未見喜色,而是若有所思,輕輕合上匣蓋,向顧惟清屈身一禮:“表兄厚贈,小妹心領(lǐng)。但小妹修為尚淺,恐無福消受。”
顧惟清好言勸道:“每月取用一枚,徐徐煉化,縱有稍許耗損,只要能得其中一二精華,便不算枉費(fèi)。”
楊瑩仍搖首不應(yīng),目光清亮,正色道:“暴殄天物,實(shí)非修道之人所為。”
她轉(zhuǎn)向陳修平,再度斂衽為禮,又對顧惟清道:“恩師機(jī)緣已至,即將閉關(guān)破境,小妹愿將此寶轉(zhuǎn)贈恩師,還請表兄成全。”
陳修平聞言,心頭一震,卻捻須搖頭:“癡兒,此乃你表兄心意,若隨便轉(zhuǎn)贈,豈非無禮?為師破境諸事已備,不必你來費(fèi)心。”
楊瑩眼波微轉(zhuǎn),含笑反問:“恩師所備靈丹,可否能比過這上品凝秀珠?”
陳修平話語一滯,輕咳一聲,面露訕色。
楊瑩嫣然笑道:“此是徒兒孝心,請恩師勿要推辭。”
陳修平仍堅(jiān)持不受。
顧惟清見狀,袖袍輕拂,案幾上赫然又現(xiàn)一只玉匣,對陳修平言道:“我不知陳道友道基將定,否則何須瑩妹開口?此匣中亦有三十枚凝秀珠,權(quán)當(dāng)恭賀道友踏破境關(guān)的賀儀,望道友勿要推拒。”
陳修平看著案上玉匣,慌忙擺手:“無功不受祿,貧道怎敢受此重禮?”
顧惟清諄諄善誘:“道友今日避世清修,安知他日不能攪動風(fēng)云變幻,立下赫赫功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