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懷道人與顧惟清如斷線風箏,被狂暴氣浪裹挾,從高空直直墜落。
那名黑袍修士,一雙死白空洞的眼眸,仍舊牢牢鎖定二人。
一股陰寒邪戾的神念如無形羅網,再度籠罩而下。
甫懷道人只覺神魂如遭冰錐貫穿,周身法力瞬間凝固不動,他心頭一凜,指訣連掐,卻驚覺氣海如封,竟提不起半點法力。
那撞毀飛舟的修士,同樣身著一襲黑袍,面容隱沒于兜帽陰影之中,只是身形體魄較其同伴更為魁梧壯碩。
他如影隨形般緊追而至,探出一只如蒲扇般的巨掌,帶著凌厲勁風,徑直朝著立足未穩的二人抓去。
生死懸于一線!
千鈞一發之際,一位披發跣足、身著金甲玄袍的威武神將,自虛無縹緲之處,一步踏出!
神將周身沐浴煌煌金光,背后六桿皂纛玄旗獵獵招展,面相端方,神威凜然不可侵犯!
金甲神將虛相凝如實質,甫一現身,毫不猶豫地前沖而去,雙臂奮力一擲,六桿玄旗化作六道烏光,攜風雷之勢,直射那魁梧壯漢的面門。
那名壯漢巋然不動,竟似對這凌厲一擊毫不在意。
剎那間,金鐵交鳴之聲炸響云霄,玄旗接連刺中壯漢面門,炸出一蓬蓬璀璨星火。
狂暴氣勁四溢開來,然而那壯漢僅頭顱被震得略微后仰,雙腳如生根般般釘在空中,竟連半步都未能逼退!
其肉身之強橫,著實令人心駭。
壯漢受此重擊,似微感不適,怔怔立了片刻,喉間發出一聲低沉如悶雷的咆哮,旋即又兇悍無比地朝二人猛撲過去。
金甲神將擲出玄旗之后,身形一閃,已然飛至顧惟清身前,金光流轉的臂膀伸展開來,將他穩穩護在懷中。
值此一瞬,顧惟清識海中那刺骨陰寒頓時消散了大半,神智也隨之清明起來。
可緊接著,因那壯漢的反震之力,金甲神將周身光華劇烈明滅,身形陡然轉虛,旋即如琉璃崩解,星散玉碎,消失無蹤。
顧惟清心念電轉,瞬間洞徹眼前危局。
兩名敵手,一黑袍修士擅潛行遁影,攻襲神魂,陰毒詭譎;另一名壯漢身如金石,力大無窮,專司破法毀物,斷他二人遁逃之路。
如此大費周章,顯然是意圖生擒他二人,若非如此,兩名金丹修士全力出手,任憑其中一人,只需一個照面,便足以取他二人性命。
可惜這兩名敵手自作聰明,小覷了他顧惟清,更小覷了甫懷道長!
顧惟清目光一寒,嘴角勾起一抹冷哂,再無半分猶疑,他并指如劍,瞬息引動指間那金色符箓!
下一息,一道銀青交錯、瑰麗絢爛的虹光,自他指間猛然迸射!
此光并無浩蕩洪流之勢,而是如月魄寒芒般明滅閃爍,帶著一種斷分陰陽、割裂虛空的極致鋒銳,直沖霄漢!
虹芒所至,無邊天光亦被瞬間絞碎,視線所及,唯余一片茫茫然、空蒙蒙的銀青之色。
顧惟清強忍雙目灼痛,死死凝視前方。
首當其沖者,正是那擅長潛行遁影的黑袍修士。
他腳下騰起一團陰影,如活物般漫卷周身,身形立時虛幻不定,似要從這方天地悄然消逝。
然而,在斬斷一切、洞察虛妄的“鏤月裁云”面前,無論光暗,皆無所遁形!
銀青虹光徹照之下,那黑袍修士虛幻的身形,如同被釘死于虛空,凝滯僵直,動彈不得。
銀青虹光如奔星擊電,迅疾掠過他的身影。
那張枯槁慘灰的臉上,死白的眼珠依舊空洞漠然,仿佛即將到來的毀滅與自己毫無干系。
另一側,那名壯漢,剛剛震散金甲神將,正欲再次撲來,銀青虹光卻已如天罰降臨。
他眼中兇光一閃,雙臂交叉護于身前,喉間發出一聲無聲低吼,周身猛地騰起一層厚重晦暗的煞光,筋肉虬結如鐵索,似要硬生生撼動天罰。
然而,再無金鐵交鳴之音,亦無蓬蓬星火迸濺,唯聞一聲細微至極的“噗呲”輕響,如同撕裂一層錦帛。
黑袍兜帽化作齏粉灰燼,隨之露出壯漢真容。
只見他眼如銅鈴、方口闊鼻,頭顱似銅爐,前額如鐵壁,眉心赫然生有一支黯淡無光的粗短金角。
這壯漢竟是一名化形妖修!
銀青虹光一閃即逝,天地間刺目的光芒迅速褪去,天際微風輕拂,浮云淡薄,復歸往昔平靜。
沒有血肉橫飛,亦無慘叫哀嚎,兩名金丹修士的身軀,寸寸崩裂、絲絲瓦解,化作細塵微屑,旋即灰飛煙滅,再無半點留存世間的痕跡。
自始至終,他們臉上那空洞無物的表情,未曾有過絲毫變化。
顧惟清看得分明,此二人氣機固結僵死,渾身濃濁尸氣纏繞,絕非生人!
“道兵!”他心頭猛地一沉。
這兩具道兵,皆具金丹境修為,生前道行必然更為高深,它們還能施展神通術法,表明尚存一絲靈智未滅,顯然是以生煉這等慘絕人寰之法制成。
道兵之法流毒甚廣,但能生擒金丹三重境修士,并且成功煉就,究竟是哪方勢力操縱所為?
顧惟清強壓心頭翻涌的疑云,縱身一閃,躍至因法力枯竭而無力墜落的甫懷道長身前。
只見甫懷道長面如金紙,氣息奄奄,連睜眼的力氣都已耗盡。
顧惟清心頭一緊,揮袖蕩出一片柔和煙霞,輕輕托起甫懷道長,緩緩飄落至一處草木蔥蘢的高丘之上。
甫懷道人在顧惟清的攙扶下,腳步踉蹌,好不容易盤膝端坐下來。
無論是黑袍修士的陰毒神念,還是妖修壯漢的蠻橫沖擊,其鋒芒大半皆沖著修為更高的甫懷道長而去。
能在兩名金丹修士重壓之下,仍保有反擊之能,甫懷道長堪稱力挽狂瀾。
而甫懷道長不惜燃燒本命精元,掙脫黑袍修士神魂束縛,強召太歲護神符,此刻已然油盡燈枯。
眼見昔日言笑晏晏的溫厚長者生機漸絕,念及授法之恩、半師之誼,顧惟清不由得心中大慟。
似是感受到顧惟清的哀意,甫懷道人勉力抬了抬眼皮,露出一線黯淡眸光,嘴角牽起一絲笑意:“少郎......何作此悲色焉?自古人誰無死,只恐死不得其所罷了?!?
他喘息片刻,氣息愈發微弱,卻字字清晰:“今日去我一命,換得一位少年英才,貧道死而無憾。”
言罷,他顫巍巍地舉起那柄素白拂塵,遞向顧惟清:“少郎若能平安抵達玄府,煩請將這柄拂塵轉交予貧道師侄封晉臣?!?
甫懷道人的眼神已開始迷離渙散,思緒也難以為繼。
可他仍強撐著,拼盡最后一絲清明,殷殷囑托:“事機撲朔迷離,貧道也無力為少郎分辨是非。切記,在未得見東府傅真人之前,莫要對旁人聲張此行所歷諸事。后續少郎可自行其是,若得閑暇,請往中州空明穹陸一行?!?
“貧道......”
話音至此,戛然而止。
甫懷道人闔目垂首,氣息斷絕,胸中最后一口維系形神的清氣散去,遺骸化作點點瑩潤清光,消逝于茫茫天地間。
唯余那柄素白如霜的拂塵,靜靜臥于顧惟清掌心。
高丘蔥蘢,一時寂然。
顧惟清手持拂塵,極目遠眺,但見長空浩渺,流云舒卷,此情此景,仿佛亙古未變。
浩浩青穹在,行道即歸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