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月谷中央廣場,少長咸集。
羽司祭率羽氏宗長,恭敬送別甫懷道人與顧惟清東行。
崇高玥領崇氏族老陪侍在側,沉疴初愈的崇天晴嬌怯怯跟在崇順身后,遠遠看著。
修道人本不尚虛禮,然羽司祭感念二人救西陵原萬民于水火之恩德,執意相送。
盛情難卻,甫懷道人不愿失禮,只得含笑應承。
羽司祭自羽無鋒手中取過一支錦匣,奉上道:“谷中凋敝,唯此五盞靈露堪為薄禮,雖不及天池甘露,亦是西陵原上下一番心意,望道長勿要嫌棄。”
甫懷道人拱手謝過,拂塵輕揚,取出一沓早已備好的朱紋赭黃符紙回贈:“司祭盛情,貧道愧不敢當,些許符箓,或可護佑谷中平安。”
羽司祭雙手接過,連聲道謝。
他目光掠過身旁神色悒悒的幼蝶,知曉孫女情根深種,顧惟清遠行在即,不免讓幼蝶愁腸百結,心中暗暗嘆息。
為使二人多得片刻相處,便令眾人止步廣場,只命羽幼蝶代送出谷。
行至谷外,甫懷道人見顧惟清與羽幼蝶依依惜別,情意繾綣,不欲攪擾這對有情人敘話。
他寬袖一擺,清氣盈身,飄然遠遁,于天際靜靜等候。
甫懷道人身形方消,顧惟清已執起羽幼蝶的柔荑,在她瑩白手背上輕輕一吻。
未及言語,忽聞清脆蹄聲傳來,阿蠻騎著火球,從遠處密林里閃了出來。
阿蠻看到少郎君親吻姐姐手背,又見二人執手相望,姐姐眼圈紅紅,烏亮眸子里滿是驚訝好奇。
她年紀尚幼,不解情愁滋味,嬌笑道:“少郎君昨日問我的難題,我請教過老師,老師同意我告訴少郎君。剛才人多,不好單獨說話,所以我特意跑了出來。”
顧惟清仍握著羽幼蝶的手,笑道:“愿聞其詳。”
阿蠻小手一揚,八只銀環精光閃爍,憑空浮現,環繞她周身,流轉如星。
她掰著手指,得意道:“我這八只銀環,統共七十二種變化,而每環呢,皆有九種妙用,此其一;那第九環嘛,也可喻指心竅通明,此其二;九乃天地極數,沾個‘九’字,聽著也威風,此其三。所以呢,我雖只有八環,功法卻喚作‘如意通心九連環’!”
顧惟清故作恍然,贊道:“原來如此,果然玄機深遠,多謝阿蠻為我解惑。”
阿蠻看看姐姐,又瞧瞧顧惟清,嘻嘻一笑:“好啦,話已帶到,我走啦!少郎君和姐姐說話吧!”
言罷,策馬便走。
剛走出幾步,她忽又勒馬回身,脆生生喊道:“少郎君,辦完事可要快些回來哦!我姐姐舍不得你呢!”
語畢,火球如一團流火,倏忽沒入谷中。
阿蠻離去后,谷口復歸寂靜,唯余清風陣陣。
顧惟清凝眸細看眼前佳人,但見羽幼蝶楚楚玉立,皓齒明眸,一襲綺羅翠裙襯得肌膚愈發溫潤瑩白,纖腰一束,輕紗薄袖隨風翩躚舞動。
離情別緒縈繞二人心間,一時竟相顧無言。
羽幼蝶雙頰暈紅,忽地一咬唇,鼓起勇氣,明眸直視顧惟清,聲音微顫:“你......你是不是舍不得我?”
聲如蚊蚋,卻清晰可聞。
顧惟清心頭一熱,緊緊握住她的纖手,又落下一吻,溫言道:“是,竟教你一眼看穿了。”
羽幼蝶秀面上綻出一抹溫柔笑意,美眸中似有千般情思流轉:“好男兒當志在四方,若非族中事務紛繁,我也想跟你一起游歷天下,覽盡山河呢。”
顧惟清神色鄭重,滿臉誠摯:“會有機會的,攜佳人共賞神洲勝景,正是我此生心之所向。”
羽幼蝶臉上紅暈未褪,自紗袖里取出一枚香囊,遞給顧惟清,溫婉言道:“印月谷習俗,親人出門遠行,家中女兒需親手縫制香囊相贈,可佑一路平安順遂。”
那香囊針腳細密勻稱,繡工精巧雅致,且有一股奇香撲鼻而來,清冽如蘭芷,正是顧惟清常在羽幼蝶身上嗅到的幽香,也不知內里填了何種花草。
他并未將香囊收入玄真玉簡里,而是珍而重之放入懷中衣襟內。
“幼蝶,”顧惟清眸光溫柔,“我也有一件禮物要送給你。”
他輕一揮袖,切玉劍現于掌中,道:“切玉、青絲二劍本就是一對,母親把青絲劍贈你,今日我便將切玉劍交給你,也好重使雙劍合璧。”
此二劍乃是萬勝河星砂鍛造,一剛一柔,一陰一陽,論材質根底,本可熔煉成一件上品法寶,可惜當年以凡俗手段鑄成,雖也算難得的神兵利器,但終究是大材小用。
若舍得以心血祭煉,假以時日,披沙簡金,方顯雙劍真正威能。
羽幼蝶手握切玉劍,甫一接觸冰涼劍柄,卻仿佛有暖流淌入心間。
她抬眸望著言笑晏晏的顧惟清,那眉眼間的溫柔與贈她青絲劍的夫人如出一轍,一時心潮起伏,百感交集。
她忽地轉過身,背對著顧惟清,玉手探入衣襟內,只聞一陣極輕微的悉索之聲。
再轉回身時,羽幼蝶雙手捧著一物遞出:“這個......你收好。”
顧惟清見她如此鄭重,好奇接過。
入手只覺輕若無物,定睛細看,卻是一方繪有幽蝶圖騰的手帕,仿佛幽藍細紗織就,點點星光華彩綴于其上。
蝶帕還殘留著羽幼蝶身上溫熱的香氣。
更奇的是,此帕剛一入手,便有一團清氣自其上氤氳而出,輕柔裹住他的身軀,周身頓時輕盈似羽,飄飄然似可乘風直上九霄。
顧惟清十分驚異,輕輕將蝶帕握于掌心,細細摩挲起來。
羽幼蝶看在眼里,俏臉一紅。
這方蝶帕她視如珍寶,平日里收在貼身小衣里,此刻見顧惟清這般摩挲著,她只覺收放蝶帕的胸懷處,肌膚也溫熱起來。
顧惟清心中正自驚奇。
羽幼蝶俏臉緋紅,囁嚅道:“這蝶帕,是我出生時便裹在身上的。”
顧惟清恍然道:“原來也是一件天生神物。”
羽幼蝶抬起頭,神情轉為認真,叮囑道:“你可不要小瞧它,我幼時尚未修行,便能踏水行波,如履平地,全憑這方蝶帕。先前我能助你飛遁絕跡,也是蝶帕的功勞。”
她語速漸快,滿是關切:“你身法本就迅疾,再有這蝶帕相助,少有人能追得上你。日后若遇到厲害對手,再也不要逞能,直接跑就是,只要能保全性命,被人笑話又有何妨。”
顧惟清知她一片深情,為免她擔憂,自是欣然應諾:“幼蝶放心,我記下了。”
見顧惟清又要探手入袖,羽幼蝶心下一急,趕忙扯住他衣袖,嗔道:“別再送我東西了,我可真拿不出回禮了!”
顧惟清卻笑道:“這東西本來就是你的,我不過是要物歸原主。”
羽幼蝶奇道:“什么東西?”
“你先閉上眼睛。”
羽幼蝶螓首微垂,秀眸緊閉,纖長睫毛微微顫抖。
忽地,一陣馥郁芬芳飄入鼻端,緊接著,發髻之上微微一沉,仿佛被簪上了什么輕柔之物。
羽幼蝶芳心一顫,倏然睜開眼眸,雙手一撫發髻,臉上霎時綻放出難以言喻神采。
她癡癡望著顧惟清,淚眼蒙眬,哽咽道:“顧郎......”
這束精心編織的五彩花環,正是當日花果祭典時,七姐姐偷偷戴在她的發間,而后又被顧惟清戲弄取走的那一頂。
萬萬不曾想,顧惟清竟還好好保存著。
如今失而復得,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那時的無意之舉,卻是此刻的定情之物。
羽幼蝶再也顧不得女兒家的矜持,猛地撲入顧惟清懷中,使勁抱著他的腰身。
下一刻,她忽地踮起足尖,飛快地在顧惟清唇上印下一吻,隨即羞不可抑地將臉頰深深埋入他胸前,再不敢抬眼。
顧惟清輕撫幼蝶如云發髻,在她額頭上輕輕一吻,低聲道:“幼蝶,我要走了。”
羽幼蝶埋首在他胸前,癡癡地應了一聲“嗯”。過了許久,她才慢慢松開環抱的雙手,拭去眼角淚珠,綻開一抹嫣然笑容。
顧惟清深深望她一眼,隨即不再猶豫,縱起身形,直向遠空掠去,再未回頭。
羽幼蝶亭亭而立,清風徐來,溫柔地卷起她的鬢發,拂動她翠色羅裙與發髻上的五彩花環,也帶走了離別愁緒。
她唇角輕揚,笑意清淺,目光追隨著那道遠去的身影,直至融入遠方天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