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春來先是一驚，緩緩才恍然大悟過來。

小西安身上的疑團算是解開了。

他依稀記得，之前張富清和他提過一嘴小西安兒子的病情。

沒想到，這不治之癥這么快就走到了盡頭。

麻繩專挑細處斷。

才正是和同齡人一起活蹦亂跳的年紀，這一天，如花一般的凋謝了，永遠的離開了人世。

這讓本就遠在異鄉的小西安感到無所適從，有些無法接受現實。

“喂！你怎么了？沒事吧你？”

保安大哥被小西安嚇了一跳，趕忙上前將他扶了起來。

小西安顫顫巍巍地直起身來，就一動不動地坐在地上，呆呆地望向窗外…

半晌，小西安才從保安室緩緩走了出來。

他面無表情，沒有哭也沒有鬧。就這樣邁著沉重的腳步，徑直走向攤位。

或許，人處在崩潰的邊緣前，總會顯得異常平靜。

精神壓抑了這么多天，所有人都有些擔心他，怕他會想不開。

“張大哥，要不要過去…”

張富清無奈的搖搖頭，嘆了口氣：

“唉！還是別去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先讓他一個人靜靜吧！”

趙春來沒再做聲。

小西安回到攤位后，又繼續烤起了肉夾饃。

他的大腦一片空白，盡管手里一直忙碌著，卻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忙什么。

褚言良于心不忍，走過去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

“想哭就哭出來吧！哭出來好受些。”

這一刻，小西安再也繃不住了。

一瞬間，他的身體開始劇烈顫抖著，蹲在地上，放聲痛哭起來。

周圍的人都被他的嚎啕聲吸引了過去，但都只遠遠瞧了一眼，便又低頭做自己的事情。

沒有哪個成年人是容易的，或許他所經歷的痛，很多人都有所體會。

片刻過后，直到嗓子沙啞，小西安才又恢復了平靜。

“諾！來一根？”

褚言良遞了根煙給他。

從不抽煙的小西安，今天卻史無前例地接了過去。

“這煙是好東西啊！”褚言良一邊說著，一邊給小西安點上。

他學著褚言良的樣子，猛的吸了倆口后，嗆的直吐了一大口煙。

他匪夷所思的盯著手中的香煙，隨后，又掐著煙頭一口接一口地吸了起來…

“褚叔，你賣我一包。”

說罷，小西安就從兜里摸錢出來。

“算了算了，今天不收你錢，拿著抽！”

褚言良將一包豐收牌遞給小西安。

褚言良活了大半輩子，糟心事什么的，也很難不遇到過。

他之所以說煙是好東西，不是因為煙能緩解人的痛楚，而是希望人在身逢喜怒之際，都能夠想明白一些事情。

比如應該從泥潭中走出來，比如活下去的意義，又比如…拾起朝前看的勇氣。

今天的廠區門口，似乎沒有了昔日的熱鬧氣氛。

小西安更是早早就收了攤兒，蹲坐在地上，一根接一根的吸著香煙…

一旁的老煙民褚言良看著滿地的煙頭，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可確實也在情理之中。

臨走前，小西安又做好了兩個肉夾饃。

一個給褚言良，一個給了趙春來。由于張富清早早就上工去了，便將半包煙留給了他。

“這煙是好東西啊！褚叔。”

“是啊！人這輩子就是這樣，日子總歸還要過下去不是？想清楚就好！”

倆人看似前言不搭后語，但字里字外的意思，各自都懂。

說完，他又轉過身去，看向趙春來：

“小趙！你的涼皮兒不錯，好好干！”

趙春來當然聽出了這是在告別。

可用冰冷的語氣夸著人，趙春來一時間不知該說什么好，愣是擠出一個笑臉來。

“走了，后會有期！”小西安沖著他們揮揮手，便扭頭蹬起了腳踏車。

“你要去哪兒？史大哥！”

“當然是從哪兒來回哪兒去唄！”

倆人默默地望著那個落寞的身影，漸行漸遠…直至消失在路的盡頭。

相處了一個多月下來，趙春來似乎已經習慣了有他們的陪伴。

相見時難別亦難。

突然的離開，讓趙春來竟有些不舍，還有些難過。

他回想起剛來紅慶的那會兒，小西安還因為做買賣給他使過絆子。

也正是這件事，小西安才在他腦子里留下深深的烙印。

而直到現在，趙春來只知道他姓“史”，都還不知道小西安的全名叫什么。

說是后會有期，可山高路遠，再相逢便已是故人。

聚散離合，或許人生，本就該如此…

等到了村西頭，趙春來讓王根先回了家。他將自行車放進車斗，自己騎車回去。

可就在他回家的路上，卻碰到了蹲在石墩子上小聲抽泣的趙春陽。

以為他出什么事兒了，趙春來快蹬了幾步，趕了過去。

“春陽？你不回家在這里干嘛呢？”趙春來低聲細語地問道。

見趙春來回來，趙春陽哭的更大聲了，梨花帶雨的樣子惹的趙春來哭笑不得。

“好了好了！二哥在呢！不哭了，我們春陽可是男子漢！”

“男子漢，可不許哭鼻子啊！”

聽趙春來這么一說，趙春陽抹了把鼻涕，真就不哭了。

“跟二哥說說，誰惹你不高興了？”

趙春陽一頭扎進趙春來懷里，一副撒嬌的模樣委屈巴巴的說道：

“二哥！是秦建文那個大混蛋！他又欺負姐姐。”

一聽是秦建文，趙春來就知道大概是怎么一回事了。

“又是他，他們家沒一個好東西！”趙春來小聲嘀咕著。

“所以你是保護姐姐了是嗎？”

“嗯！我還咬了那個混蛋的手。”趙春陽抬起頭，一臉驕傲的樣子。

“但是他太高了，我揍不過他。”

趙春來揉了揉趙春陽的腦袋：“沒關系，春陽，你已經很棒了！剩下的，交給你二哥，二哥待會兒就去給你們報仇！”

“好！二哥揍扁他！”趙春陽興奮地拍著手喊道。

“走！二哥先帶你回家。”

趙春來將趙春陽一把抱起，放在車座上，推著車走向南面。

“二哥！你可算回來了！春陽一直嚷嚷著要去等你回來，我攔都攔不住。”

趙春苗見趙春來回來，停下了手中的鋤頭。

“沒事兒，這不回來了嘛！”

“秦建文那渾小子又欺負你了？”

“不光是我，連春陽也挨了揍。”趙春苗咬牙切齒的說道。

“也怪我，我下午去奶奶家的時候帶上了春陽。好巧不巧的碰到了秦建文，他搶了我的發卡一直嬉皮笑臉的不還給我。”

“然后呢？”

“然后春陽就咬了他的手，他把春陽拎了起來，摔在了地上。”

聽了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之后，趙春來越發氣的牙根癢癢。

秦建軍一家倒像是上天專門派給趙春來的死對頭，總是陰魂不散的。

秦建軍因虛榮心作祟，總是和趙春來作對也就算了，就連他們家最小的秦建文也欺人太甚。

話說那秦建文和趙春苗一樣大的年紀，倆人上小學時就在鄉里的同一所學校。

秦建文總是借著同村兒的由頭，見縫插針的捉弄趙春苗。

倆家之前還因為這件事大打出手。荒唐的是，秦建國卻惡人先告狀，說趙春苗小小年紀整天臭美打扮，勾引他兒子。

多次爭執后，不歡而散。

直到現在，秦建文仍死性不改，不斷騷擾趙春苗。

因為她長得清秀可愛，甚至還在村里傳出了秦建文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的謠言。

“這個混球小子！二哥替你收拾他，保證讓他以后再也不敢來欺負你了！”

“嗯！還是二哥對我好！”

趙春苗昂起頭，臉上笑嘻嘻的。

趙春來現在想想，怎么那個世界的他，年輕的時候這么窩囊？

自己的妹妹被別人欺負了，都不敢出頭撐腰，還當什么二哥？

趙春來在心里狠狠的鄙視了曾經的自己，并暗自發誓，既然從新來過，那就一定要守護好自己的家人。

傍晚時分，村民們都下地回來，在村支書王有德的召集組織下，都前后跟隨著聚集到了有機生產合作社。

趙春來按照秦志遠記錄好的單子，挨個給村民們發錢，順便又羅列出了了明天所需要的蔬菜清單。

趙春來正忙著和村民們詢問，卻突然聽到一個略帶稚嫩的嗓音，在嘈雜的人群中有些格格不入。

趙春來不禁意間瞥了一眼那個少年。

少年留著一頭長發，額頭前的劉海看著就很扎眼。

身著寬大的花襯衫和洗舊了的牛仔褲，腳上的拖鞋不停拖沓著，像裂了口子的皮鞋。

一身自以為很潮的裝扮，站在人群中，乍一看，的確很顯眼。可這些在趙春來眼里，都是他過去玩剩下的。

再看那一副無所事事、懶散的模樣，像極了流氓小痞子。

沒錯，是秦建文無疑了。

趙春來剛打算去找他算賬呢！沒想到他卻自己跑來了，真是得來全不費功夫啊！

想不到這秦建文欺負了趙春來的弟弟妹妹，居然還敢在他眼皮子底下晃悠。

只見秦建文臉上略帶嘲諷意味的笑著：

“我說二叔！你好歹也算我們秦家的長輩，怎么就給他們老趙家當起馬仔了？”

秦建文跟人聊天從來都不急眼，可他也是一把年歲的人了，聽得出好賴話。

秦志遠有些不高興了：

“建文，你這是哪里話？你春來哥這是為了鄉親們好，可以幫大家掙錢的！我們秦家作為平遙村的一份子，不參與也就罷了，理當出份力才對。”

秦建文一臉不屑地揚了揚頭：“切！可拉倒吧！我看他啊！就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

“裝什么大尾巴狼呢！他就是窮瘋了，可著勁的騙鄉親們的錢呢！”

秦建文故意說的很大聲，想讓在場的所有人都知道，趙春來就如他口中所說的那樣，卑鄙小人。

可他們一家的名聲，在村子里早就爛透了。

誰好誰壞，誰對誰錯，村民們都心知肚明，誰還會相信他的胡言瘋語？

鄉親們手里都攥著賣菜得來的錢，紛紛投來像看傻子一樣的眼神。

“這不是老秦家小兒子嗎？”

“又胡說八道什么呢？不會是瘋了吧！”

“誰知道呢！看著就是個二溜子。”

“老鼠的兒子會打洞，跟他爹一個德行！”

眾人一句接一句的小聲議論著。

“你說的對！我就是沒安好心。說我是黃鼠狼，那你要是有本事，你倒是帶著你的誠意給鄉親們賺錢啊！”

“辦完了公事兒，該算算我們間的私事了！”

趙春來忙完了手里的活兒，走到秦建文面前。

“呦！春來哥！我們之間能有什么私事兒啊？”

“哦！不對，我想起來了，你不會是想讓我把春苗娶過門兒，再管你叫哥吧！那你也太心急…”

“啊！”

秦建文話都沒說完，就被趙春來一腳踹飛了出去。

他跌在地上，雙手捂著肚子直叫喚。

眾人都被趙春來這一舉動驚呆了，原本稀疏的議論聲也瞬間消失。

“啊嘶～趙春來！你有病啊！你敢踢我你…”

“秦建文！你三番五次跑來騷擾我妹，別怪我沒有警告過你，你再敢欺負我妹，我折了你的腿！”

趙春來指著秦建文罵道。

“你敢！你等著！我早晚把你妹娶了，非讓你叫我妹夫不可！”

秦建文仍舊大言不慚，毫無悔過之意。

趙春來原本只是想教訓一下他，哪成想，秦建文的挑釁徹底點燃了他的怒火。

趙春來從院子里找來一根舊藤條。

秦建文見狀，嚇得直哆嗦：

“趙春來！你要干什么？我…我告訴你，你可別亂來啊！”

正在氣頭上的趙春來哪里顧得上理會他。

趴在地上的秦建文還沒緩過勁兒，就被趙春來用藤條一頓亂抽。

“哥！哥！春來哥，你來真的啊！我錯了還不行嗎？”

此一時彼一時，先前有多囂張，現在叫的有多慘。

秦建文疼得在地上直打滾兒，奈何前一處傷還沒捂好，下一秒，藤條就又落在身上。

他避之不及，跪在地上直求饒。

周圍的村民們沒人敢吱聲兒，也沒人愿意上去阻攔，都只是默默的在一旁看著熱鬧。

秦建文當眾挨了一頓毒打，不僅為自己之前過分的行為付出了代價，也在村子里丟盡了臉面。

經過這番折騰，盡管不知道他以后，還敢不敢再欺負趙春苗，但起碼最近一段時間肯定不會再手欠了。

趙春來履行了對弟弟妹妹的承諾，為他們“報仇雪恨”。也算履行了對自己的承諾，守護了家人。

直到趙春來沒了力氣，他才扔下了手中的藤條。

他氣喘吁吁地俯下身子，心里頓時解了不少氣。

這時，王有德和秦建國幾乎同時朝舊廠區趕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