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趙，來，喝酒喝酒，咱哥倆都多久沒見面了，今天不醉不歸啊！”

秦建軍一手托著搖搖晃晃的酒杯，一手勾在趙春來的肩上。嘴里含糊不清的吆喝著勸酒，顯然，他已經不勝酒力了。

此刻，趙春來已經完全沒有心情喝酒了，他的眼神全然落在了餐桌角落的王佳麗身上。

他時不時的注視著角落里獨自吃菜的王佳麗。恍惚間想起了她當年剛下鄉時的樣子。

一雙清澈的眼眸里透漏著滿是青春的氣息，白皙的皮膚映得一襲長發更加烏黑亮堂。盡管她平日里衣著樸素，卻也擋不住她在人群中過分出眾的美麗，引得無數鄉下青年滿心向往，恨不得把眼珠子都安在她身上。

如今，生活這把無情刻刀，在她臉上畫上了時光的紋路與歲月的斑點。

皮膚變得黝黑，且粗糙。一雙纖細的雙手也被水常年浸泡的通紅。干凈整齊的短發里夾雜著幾根銀線，與同齡人相比下，顯得些許蒼老。

三十多年過去，她整個人都變了，又似乎沒變。只是，她不再是那個眼神透亮、膚白貌美的女知青了。

嫁給秦建軍，這日子過的，肉眼可見的不幸福。

自打當年他們的婚禮過后，趙春來雖然再沒和王佳麗聯系過，但也經常想方設法的，向她的大兒子秦章樹打探消息。

秦章樹性格溫和，待人和善。也是秦家唯一心疼王佳麗，對她好的人。

趙春來的兒子曾經與秦章樹在同一個學校，他也經常借接兒子的機會，請秦章樹吃飯。趙春來毫不避諱的說他與王佳麗的往事，秦家人對王佳麗的態度秦章樹是看在眼里的，所以家里的事情，秦章樹也愿意說給趙春來。

從秦章樹口中得知，自從她嫁入秦家，便再沒參加過任何工作。平日里，她的工作就是買菜做飯、帶孩子、做家務。

婆婆嫌她是城里長大的，太過矯情。雖然下過幾年鄉，可終究不像其他從鄉下來的小媳婦兒，精明能干又吃苦耐勞。她不是婆婆心中理想的好兒媳，好在她為秦家生了倆個男娃兒，因此，婆婆也沒有太多苛責與她。

趙春來看到現在的王佳麗，心里不是滋味。許是心疼，抑或是自責。

奈何他當年窮光蛋一個，沒有娶她入門的本事，還給她背了一副不潔身自好的名聲。

昔日的舊情人已嫁為人婦，無奈，他也沒有辦法插手別人的生活。

當初分別之際，他對秦建軍千叮嚀萬囑咐，一定要對王佳麗好，可秦建軍當面一套背后一套，哪里會乖乖聽他的話。

王佳麗剛嫁入秦家不久，秦建軍就露出了嘴臉，像變了個人似的。

擔心王佳麗出去工作和其他男人勾搭上，秦建軍不許她出去上班，索性讓她在家里做了幾十年家庭婦女。柴米油鹽，日復一日，每天唯一的樂趣就是哄娃睡覺。怕王佳麗被別的男人瞧上，每次出門都不許她打扮，化妝品什么的，更是癡心妄想。

秦建軍整日就知道喝酒、工作。結婚以來，陪王佳麗逛街的次數屈指可數，甚至連產后抑郁，都沒人陪她說話。

婆婆更是只關心她的倆個大孫子，其他事情也從不過問。家里大大小小的臟活累活都交由王佳麗一人，忙前忙后。

聽秦章樹說，經常看到他媽媽腰疼的在沙發上打滾。他三番五次勸他媽媽去醫院，王佳麗愣是不肯，每次都用同樣話語推脫道：“算了吧！要是被你爸知道了，又得罵我矯情，浪費錢。”

王佳麗不經意間抬頭，恰好與趙春來那直勾勾的眼神對上。她立馬將目光躲閃在一旁，有些無措。

她今天本來是要去接二兒子秦章河的。同學聚會的飯店剛好離學校不遠，秦建軍便以此為由讓她同去，在飯店解決午飯。

她料到了趙春來會來，擔心見了面實在尷尬，又拗不過秦建軍，只好硬著頭皮跟著他去了。

她害怕被別人發現，說他們的閑話，索性又低下頭自顧自的吃起菜來。

“來，老趙，嘗一嘗這飯店的鍋包肉。”趙春來被聲音打斷，回過神來，見秦建軍又給自己夾起菜來。

不知道他又安著什么壞心思，但他還是意思性的嘗了一口，便扔出盤子外面。

秦建軍鼓囊著嘴說道：“哎！這和我們家佳麗做的可差遠了，佳麗做的鍋包肉啊！外酥里嫩，吃上一口可真讓人贊不絕口啊！可惜啊！出門在外嘗不到這么好的手藝了。你說是吧！老趙？”

趙春來聽懂了秦建軍的話里有話。難得的同學聚會，卻只有秦建軍一人帶著家眷王佳麗來參加。酒桌上又一直借題發揮。這不明擺著是朝他炫耀，娶了他心心念念的王佳麗呢嗎？

“是啊！這么多年都沒吃上回正宗的鍋包肉了。”看在老同學的面子上，又是自己同鄉。趙春來并沒有和他計較，而是選擇退讓。

本以為秦建軍在他面前嘚瑟一番能就此打住，可他接下來的行為，卻徹底惹怒了趙春來。

王佳麗抬頭看了眼墻上的鐘表，小心翼翼地起身走到秦建軍身旁。她小聲囁嚅道：“建軍，我先去接章河了，這個點兒，到放學時間了。”

秦建軍偏頭瞟了眼王佳麗，漫不經心的說道：“那你倒是去啊！杵在這兒干啥呢？都倆孩子的媽了，還想著你的老相好吶？”

周圍一片竊語聲，王佳麗瞬間漲紅了臉，低下頭去，小聲說道：“你喝多了吧！建軍，少喝……”

還沒等她說完，就被滿身酒氣的秦建軍打斷了。

秦建軍朝著她呵斥道：“我說你一個臭婆娘怎么管那么多，我和老同學都好多年沒見了，今兒高興，想喝多少就喝多少。”說罷，他打了個重重的酒嗝，又轉身和老同學們打趣道：“就不該帶她來，出來吃飯也不說拾掇拾掇，一點情趣都沒有，讓大家見笑了哈！”

眾人都不語。

此時，王佳麗的頭低得已經看不到臉龐了。她硬生生地擠出句：“好，那我先走了。”她急忙轉過身去，想要快點離開這個對她很不友好的世界。

她不敢抬頭，怕與趙春來的眼神對上。也不想知道，被他看到自己現在的囧樣，他會是什么心情。

正當她從趙春來身邊匆匆經過時……

“啊！你……”王佳麗一臉驚愕的看向趙春來，在場的除了秦建軍，所有人臉上明顯都露出異樣的眼光。

一瞬間，趙春來抓住了王佳麗的手。

這么多年，王佳麗在秦家上上下下受了不少白眼與委屈，趙春來早已心痛如刀絞。

他心想：秦建軍借同學聚會冷嘲熱諷自己也就算了，就連他曾經愛的女人也被當著自己面如此羞辱，這要是能忍，還算是男人嗎？

看到眾人一臉吃瓜的表情，秦建軍這才驚訝地回過頭。

看到眼前這一幕，秦建軍臉都綠了。

“奶奶的！趙春來！你這是誠心跟我過不去是吧？”秦建軍氣的把酒瓶摔在桌上，上前質問趙春來。

趙春來也毫不示弱，他將王佳麗拉到自己身后。反問道：“是又怎樣？”說著，他從口袋摸出根煙來點上。站起身來，似乎做好了隨時動手的準備。

王佳麗躲在趙春來身后不敢吱聲，她心里咯噔了一下。

這么多年了，還是第一次有人如此堅定有力地護在她身前。那一刻，她仿佛又回到了從前那個戀愛的季節，想起了曾經那個心心念念、滿眼是她的趙春來。

但她又害怕倆人因此會鬧出事情，有些擔心，也有些責怪。

她掙脫著，想要將手抽出。奈何趙春來手勁兒太大，像一根粗壯的鎖鏈將她牢牢鎖住。

怎么能不怪呢？若是趙春來當年像今天這樣，再堅定一點，也許，他們的生活會截然不同……

見趙春來拉開了椅子，秦建軍向后踉蹌了半步。

秦建軍扶了扶眼鏡，朝著趙春來嘶吼著：“趙春來啊趙春來，今天當著這么多老同學的面，你非要逼我鬧翻臉是吧？你怎么老是跟個狗皮膏藥一樣粘著我，從小到大什么都要和我爭和我搶，這個賤女人到底給你灌什么迷魂湯了，你當初沒本事娶也就算了，犯得著現在都成二手貨了，你還這么上趕著來搶？”

趙春來捏緊了拳頭。

他不緊不慢地說道：“是，我承認。當初我沒錢娶王佳麗，是我沒本事。可你言而無信，壓根就不算個男人！”

秦建軍瞪大了眼珠。

眾人更是被倆人的爭吵勾起了好奇心，都齊刷刷地放下酒筷，目光齊聚他們三人。像是在等待即將開場的電影。

“你這話什么意思？你別太過分啊趙春來！”

趙春來冷笑一聲，反問道：“過分的是你吧？你秦建軍當初娶王佳麗的時候，還記得答應過我什么嗎？”

秦建軍心虛的推了推眼鏡，愣是不敢直視趙春來。

見秦建軍沒有吭聲，趙春來又問道：“她嫁入你們秦家辛辛苦苦這么多年，你們全家人到處挑她的刺兒，給過她一個好臉色嗎？你知道今天我會來，所以在我面前呼來喝去，故意讓她難堪。欺負她這么多年的賬還沒跟你算，如今都欺負到我面前了，到底是誰要跟誰撕破臉？”

秦建軍有些不可思議的咂了咂嘴，他怎么都沒有料到，趙春來竟然能對他們家的事如此了解。

他瞄了眼趙春來身后的王佳麗，忽然張大了嘴巴，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

秦建軍偏過頭去，指向王佳麗罵道：“好你個賤婦！我說他趙春來怎么對咱們家的事情，摸的一清二楚。鬧了半天，你和老子結婚這么多年，沒少背著我和你這老相好偷偷約會吧！幸虧老子沒讓你出去上班，不然指不定哪天給老子戴頂帽子回來。”

王佳麗哪知道，趙春來這么些年，沒少跟秦章樹打聽她在他們家的事。此話一出，她便明白：原來趙春來這么多年，還是一直默默關心著她的。

她一臉委屈，小聲囁嚅道：“這些年我都一直呆在家里，照顧完小的照顧老的，哪有時間像你說的那樣？我…”

“你閉嘴！這里哪有你說話的份兒？”還沒等王佳麗說完，秦建軍便怒聲喝止，惡狠狠地瞪著她。

王佳麗沒再說話。這種事情，她似乎早就習以為常了。

秦建軍對王佳麗不斷的出言不遜，讓趙春來已經忍無可忍。

“你大爺的！”

他抬起手，剛準備狠狠揍一頓秦建軍。卻感覺自己胳膊被人使勁兒拉了回來。

趙春來納悶著轉過頭去，見王佳麗正吃力地用雙手拉住他的小臂。眼神中帶著一絲祈求與擔心，對他搖了搖頭。

似乎在對他說：“別沖動，沒關系的。”

趙春來也許意會了王佳麗的意思，將滿是怒火中燒的拳頭緩緩松了勁兒。

他狠狠瞪著秦建軍，咬牙切齒地說道：“我警告你，嘴巴給我放干凈點，再對她說一個賤字，我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眼看趙春來松了手，秦建軍更加肆無忌憚。

他冷哼一聲：“怎么？還要動手打我？”

趙春來沒有說話。

秦建軍一臉譏諷的壞笑道：“知道你當寶貝一樣捧著的女人，當初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嗎？”

他的眼神隨即轉向趙春來身后，盯著王佳麗說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啊！這個賤女人，看著一臉人畜無害的樣子，誰知道她惦記著我家的家產，剛進家門，就和那個老不死的搞在了一起。真是丟人啊！”

一席話后，聽得眾人都驚訝地張大了嘴巴。周圍傳來一陣竊竊私語：

“我就說吧！王佳麗怎么可能看上秦建軍，原來當初嫁給他果然是奔著秦家家產去的。”

“就是！誰會嫁給一個好吃懶做，不知上進的男人啊！肯定是有目的去的。”

“和她那色胚子公公搞在一起，也真夠缺德的。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不會吧！王佳麗應該不是那樣的人，畢竟是秦建軍的一面之詞。”

“誰知道呢！這年頭為了錢，什么人都有。”

本來是吃飯的，沒想到差點被秦家的瓜給填飽了。

趙春來對周遭的聲音毫不理會，因為他相信，王佳麗絕對不是那樣的人。

可王佳麗卻再也受不了這般侮辱，她抬起頭，眼眶里明顯有淚珠在打轉。憤怒的朝秦建軍吼道：“你胡說！明明是你爹對我耍流氓，你們父子倆都不是什么好東西！”

此刻，在場所有人的聲音都戛然而止。包括秦建軍都愣是被她嚇了一跳。

王佳麗低三下四這么多年，如今終于挺直腰板，硬氣了一回。

可當著這么多人，心小如針眼兒的秦建軍哪能舍得自己的面子。

秦建軍瞬間暴跳如雷。借著酒勁上頭，他徑直走向王佳麗。

秦建軍一把拉住王佳麗，邊拉扯著她的衣袖邊破口大罵道：“臭婆娘，做了那見不得人的事竟然還敢還嘴。以為躲在這窮光蛋身后就能保護你不成？看我今天不收拾你！”

趙春來見秦建軍發起了酒瘋，急忙上前阻攔。

“把手撒開！”

趙春來一聲怒吼，秦建軍卻死活不肯松手，死死抓緊王佳麗。

趙春來一把將秦建軍推開。

“嘶～”

只見秦建軍一個踉蹌，朝后重重的摔在地上。王佳麗的衣袖也被扯下了大半，漏出雪白的肌膚上，滿是結痂的血痕和抽打的紅印，明顯是被腰帶所致。

眾人都被眼前的一幕所震驚，那紅白相間的胳膊有些瘆人。

趙春心疼地輕輕捧起王佳麗的胳膊，問道：“這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他干的？”

王佳麗低頭不語，只有那偌大的淚珠從她臉上緩緩滾落。

秦建軍雙手扶在身后，像個瘋子似的癱坐在地上。他含糊不清地說道：“那個賤女人，那都是她應得的。”

“你大爺的！你這個畜生！”

話音方落，秦建軍像一灘爛泥一樣被一只大手從地上狠狠拉起。

“哎！你要干什么？我告訴你趙春來，別亂來啊你！”秦建軍頓時酒都被嚇醒了，他驚恐萬分：“哎…你！”

此時的趙春來像一團熊熊燃燒的火焰，滿眼憤怒。他已經聽不進去任何人講話了，腦子里全是王佳麗被秦建軍這個畜生家暴的畫面。

趙春來捏緊了拳頭，愣是朝秦建軍的臉上、頭上砸了下去。

“啊！求你了別打了…我錯了還不行嗎？唔～”秦建軍疼的直叫喚，趙春來哪里會給他求饒的機會。

被喚醒的腎上腺素讓趙春來不停地揮舞著拳頭，打得他手都已經麻木了。他一腳將秦建軍踢了出去，又按在地上撕打著…

房間里頓時塵土飛揚，鍋碗瓢盆掉落一地。好好的同學聚會變成了雞飛狗跳的菜市場，現場一度混亂不堪，只剩下秦建軍苦苦哀嚎和眾人阻攔勸架的聲音…

在眾多同學的勸阻下，秦建軍自知理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于是沒有選擇報警。他自掏腰包賠了飯店所有損失費，也算是陪了夫人又折兵，長點兒教訓。

飯后，趙春來并沒有選擇回家，而是去酒店開了一間房。

他整個人陷在軟和的大床里，屋頂的大燈照得人有些心煩。

他的腦海里一直浮現出，這么些年王佳麗受苦的樣子。想來，這些年自己過的又何嘗不是一地雞毛：無數個加班的夜晚，換來的卻是領導的一句“重要的事情就要留給有能力的人去做”。苦苦煎熬的婚姻，也終于在兒女畢業后走到了盡頭。人到中年，卻一無是處，他實在找不到自己活著的意義是什么？

他時常想起，當年他們一起在小河邊牽手散步，一起在村東頭的桂花樹下打秋風，一起在夜晚的繁星點點下遨游未來…當年那美好的記憶反而讓趙春來不由得悲從中來。

他想：如果當初他能有骨氣，再堅定一點，也許，他們的生活會截然不同。要是能回到過去就好了！回到那個時候…

酒意緩緩涌上心頭，他頓時分不清，這究竟是夢境還是現實。

“咚咚咚”

趙春來的思緒突然被一陣敲門聲打斷。

“您好！先生，您走錯房間了，您的客房在隔壁。”負責打掃衛生的服務員前來打掃客房，見趙春來躺在床上睡的正酣，想是喝多走錯房間了。

趙春來略帶嘲諷的笑了笑：“是啊！走錯了，當年那一步確實是走錯了。”

服務員一頭霧水的問道：“您說什么？先生？”

“您還好嗎？先生？”服務員走過去輕輕拍了拍趙春來的肩頭，試圖叫醒他。

趙春來猛的一睜眼：“這是在哪里？”

“先生，這里是1977！”

？

趙春來腦袋突然一片空白。身體不由自主地向下傾斜，像被什么東西拖拽著，掉進了無底深淵，渾身酥軟無力。他眼前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