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裹著桂花香漫進菱花窗時，馮瑤正對著銅鏡將荷包里的松子糖碾碎。

靛藍色糖屑落在銀簪尖上，竟在燭火下泛起孔雀尾羽般的光暈。

“在看什么？“蕭煜的玄色廣袖突然從她肩頭掠過，驚得銀簪當啷墜地。

他彎腰去撿時，鼻尖幾乎蹭過她耳后新貼的海棠花鈿，“這糖漬顏色倒是別致。“

馮瑤慌忙用羅帕蓋住碎糖，袖中金絲掐的蝴蝶扣硌得手腕生疼：“王爺不是說后廚新蒸了蟹粉包子？“

話音未落，回廊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王管家絳紫色袍角沾著晨露，腰間那串黃銅鑰匙撞得叮當亂響：“稟王爺，東院庫房的三車新茶，賬上記的是雨前龍井，實際卻是陳年普洱。“

蕭煜捏著銀簪的手頓了頓，簪頭那點靛藍碎屑正巧落在他虎口的舊疤上：“上個月采買的可是馮姑娘經手？“

“奴婢核對過三次單子。“馮瑤瞥見王管家袖口若隱若現的山茶花紋，突然想起昨夜燈油里浮動的藍屑，“不過......“她故意撫了撫發間歪斜的珠釵，“許是搬運時被日頭曬褪了色？“

青石路上露水未干，馮瑤提著鵝黃裙擺跨過月洞門。

賬房小廝跪在滿地賬冊間，脖頸后的汗浸濕了靛藍領緣。

她伸手去扶時，指尖觸到他冰涼的腕骨——

（讀心：若說出實情妹妹就活不成了/那包砒霜還在灶臺下/王管家說今夜子時......）

劇烈的刺痛突然扎進太陽穴，馮瑤踉蹌著扶住多寶閣。

閣頂的琺瑯彩罐晃了晃，竟滾出半截焦黑的山茶枝，與妝奩里的殘瓣紋路如出一轍。

“馮姑娘這是怎的？“王管家陰惻惻的聲音從身后傳來，“莫不是昨夜在角樓受了寒？“

蕭煜的玄色皂靴突然橫亙在兩人之間。

他漫不經心撥弄著算盤珠，骨節分明的手指在朱漆木框映襯下白得驚心：“去把庫房的茶餅搬來，本王要親自煮茶。“

蒸騰的茶霧里，馮瑤盯著小廝顫抖的指尖。

第三片山茶葉沉入紫砂壺時，她突然按住蕭煜添炭的手：“王爺不覺得這炭火太旺？

妾身新得的松子糖都要化了。“

荷包墜地的瞬間，靛藍色糖漿竟在青磚上蜿蜒成半只蝎子形狀。

小廝突然慘叫一聲，捂著喉嚨栽進炭盆，飛濺的火星點燃了賬冊邊緣的纏枝紋。

“攔住他！“蕭煜的劍鞘橫掃過馮瑤腰間，將她護到身后時，腕間沉香珠串啪地斷裂。

滾落的檀木珠子撞在青銅燈臺上，發出空靈的回響。

暮色染紅游廊時，馮瑤正用銀針挑開林婉兒送來的芙蓉酥。

酥皮簌簌落下金粉，露出內里靛藍色的豆沙餡。

“姐姐臉色這樣差，喝碗杏仁茶罷。“林婉兒的翡翠耳墜掃過馮瑤手背，帶著地窖般的陰涼，“聽說那瘋癲的小廝，臨死前一直喊著'山茶娘娘饒命'呢。“

馮瑤突然攥住她繡著金蕊山茶的袖口：“妹妹這斗篷的系帶......“指尖撫過雙股捻金的線腳，“倒像是能拆開重編的樣式？“

林婉兒腕間的珊瑚串突然迸裂，血紅珠子滾進石縫。

她蹲身去撿時，鬢邊珍珠步搖的銀鏈竟與馮瑤荷包上的金線纏在一處：“姐姐這荷包的鎖邊針法，倒像是......“

梆子聲穿透三重花墻，馮瑤猛地縮回手。

荷包夾層里的焦黑花瓣不知何時拼出了完整的蝎尾，而林婉兒離去的背影后，月白衣擺正翻涌著詭異的靛藍暗紋。

燭淚在青玉燭臺上堆成小山，馮瑤將賬冊鋪滿整張花梨木桌。

忽然發現某頁墨跡在月光下顯出深淺差異——有人用兩種墨汁修改過數字，新墨里混著藍蝎粉，舊墨卻摻了金箔。

她伸手去夠硯臺時，袖中突然滾出顆松子糖。

糖塊撞到鎮紙竟裂成兩半，露出張卷成小筒的桑皮紙，上面用胭脂寫著：子時三刻，山茶冢。

雕花窗外，蕭煜的玄色大氅掃過西府海棠。

他望著窗內搖曳的燭光，將半枚帶齒痕的銀瓜子按進掌心。

檐角銅鈴輕響，驚飛了藏在賬冊里的夜光蝶，那蝶翼上的金線分明是雙股捻金的繡紋。

月光在花梨木桌案上淌成一道銀溪，馮瑤指尖劃過賬冊上深淺交錯的墨痕。

硯臺里新磨的松煙墨泛著靛藍幽光，她突然將銅燭臺往右傾斜三寸——跳躍的火苗舔過紙頁，摻了金箔的舊墨竟浮出細密的菱形暗紋。

“三月初七采買新茶六十斤，初八添置青瓷茶具二十套。“她抓起案頭用來挑燈芯的銀簪，將簪尾浸入涼透的茶湯，“王管家慣用的紫毫筆尖沾了藍蝎粉，偏這日記錄的墨跡......“

簪尖點在初九那欄的“炭火“二字上，靛藍墨跡突然翻涌出蛛網狀裂痕。

馮瑤太陽穴突突直跳，昨夜用過的兩次讀心術余痛未消，卻還是咬牙將掌心貼上冰涼的青玉鎮紙。

蕭煜推門時正看見這一幕。

少女單薄的脊背繃得像拉滿的弓弦，碎發被冷汗黏在瓷白的脖頸上，染著靛藍墨汁的指尖在月光下仿佛沾了妖異的磷粉。

他解大氅的動作頓了頓，玄色衣擺掃落案角堆積的松子糖。

“王爺請看。“馮瑤將銀簪橫在墨跡裂痕處，“這些菱形暗紋實則是賬房專用的密語，每個角度代表不同數目。“她蘸著茶湯在空冊上畫出交錯線條，“初九這日記錄的炭火數量，實則是將三車新茶調包的信號。“

蕭煜俯身時沉香氣息籠住整個桌案，他屈指彈了下銀簪尾端：“所以那日你經手的茶單......“

“奴婢核對的是真賬冊。“馮瑤突然抓起兩顆松子糖塞進口中，甜膩滋味壓住喉間翻涌的血氣，“而王管家呈給王爺的，是謄抄時用雙色墨篡改的假賬。“

更漏將盡時，馮瑤攥著那冊浸過茶湯的賬本闖進東廂房。

王管家正在給廊下的山茶花修枝，剪子擦過她耳畔削落半朵重瓣茶花：“姑娘深夜造訪，莫不是又要說老奴在炭火里摻了毒？“

“管家說笑了。“馮瑤抬腳碾碎地上的茶花，靛藍色花汁滲進青磚縫，“只是好奇您腰間那串黃銅鑰匙，怎的少了庫房西側門的那把？“

銅鑰匙相撞的叮當聲突然凌亂，馮瑤趁機按住他修剪花枝的左手。

劇烈的刺痛從指尖竄上眉骨，她聽見蒼老聲音在腦海嘶吼：“山茶娘娘要的人祭豈容你破壞/那丫頭頸后的胎記分明是......“

“王管家在擔心什么？“她強忍頭痛嫣然一笑，扯下他袖口沾著的焦黑花瓣，“可是怕山茶冢里的蝎子爬出來，咬斷您系賬本的靛藍絲絳？“

蕭煜的劍鞘就在這時挑開廂房珠簾。

王管家突然抓起剪子刺向自己咽喉，卻被馮瑤用賬冊格住手腕。

染著靛藍墨跡的紙頁雪片般紛飛，露出夾層里半幅雙股捻金線繡的山茶圖騰。

“夠了！“蕭煜奪下剪子擲在地上，沉香珠串擦過馮瑤滲血的指尖，“傳本王令，即日起......“

急促的梆子聲混著侍女哭喊刺破夜色。

小丫鬟跌跌撞撞撲進門檻，發間別著的珍珠步搖只剩孤零零一根銀鏈：“林姑娘...林姑娘的廂房滿地都是血，窗欞上釘著...釘著山茶枝拼的蝎子！“

馮瑤扶住多寶閣的手猛地收緊，琺瑯彩罐里突然滾出顆裹著桑皮紙的松子糖。

她顫抖著剝開糖衣，胭脂寫就的字跡被冷汗暈開——“子時三刻“四個字竟化作半只振翅的夜光蝶。

雕花窗外，西府海棠的陰影里，半截焦黑山茶枝正緩緩滲出發藍的汁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