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煙雨練泥

梅子黃時雨漫過龍泉溪，沈青瓷在古窯遺址前踩到一片碎甌。天青色的釉面沾著泥，裂紋走向與七年前她在蓼藍袱帕上繡斷的銀絲如出一轍。傘骨收攏的剎那，她看見陸延舟立在窯神廟殘碑前，西裝袖口露出一截靛青襻膊——正是她出嫁那日，他隔著送葬般的迎親隊伍，擲入花轎的越窯殘片顏色。

雨水順著碑上“大宋嘉定”的刻痕淌進她頸窩，涼意讓她想起陸家被抄那夜，陸延舟翻墻送來一匣未燒的瓷泥。他手指上的窯灰印在她中衣領口，洇成永遠洗不掉的胎記。此刻他轉身時帶起的氣流，驚飛了碑頂孵卵的雨燕，雛鳥墜地的聲音像極了當年陸家三十八口瓷窯同時熄滅的嘆息。

第二章素坯描魂

修復柴窯的第五個晨昏，陸延舟帶來了那匣陳年瓷泥。

開匣時騰起的塵霧里浮動著南宋舊影：沈青瓷的銀針在素坯上走線，陸延舟用窯變釉寫就的《青玉案》詞稿，正被裱進她待嫁的百子帳。而今他握刻刀的手勢仍帶著翰林公子的矜貴，只是腕骨嶙峋如曝露的窯骨。

“你當年埋的匣缽，”他將素坯轉向光處，“在第七層窯磚下找到了。”沈青瓷看見自己十四歲刻的并蒂蓮正在蘇醒，刀痕里滲出氧化鐵的赭紅——恰似他中舉那日，她在陸府照壁前失手打翻的胭脂盒。雨燕銜來新泥補缺時，她恍惚聽見待字閨中那架繅車在雨里吱呀，把春蠶最后的絲縷紡成瓷釉里的冰裂紋。

第三章龍窯泣血

端午龍舟撞破梅雨簾幕時，他們尋回了那尊未成的孩兒枕。

殘缺的瓷嬰在暮色中泛著蝦青，枕面《璇璣圖》的回文詩缺了“怨”字。沈青瓷用湘繡補字時，金線突然勾出陸延舟中衣的斷線——原是那年他夜闖沈府被家丁所傷，她偷藏的染血襻膊，早被歲月漂成月白的悼詞。

祭窯神的火把點亮剡溪時，陸延舟忽然咳嗽。沈青瓷看著他掌心血沫的釉色，想起陸家最后一窯的雞血祭：三十八名窯工的血滲入匣缽，燒出的卻是一窯泣血瓷。此刻他咳出的紅正落入素坯的嬰孩眼眶，恍如那胎未坐穩的孩兒在冥府睜開了瞳仁。

第四章雨過天青

開窯那日，云破處漏下的不是日光，而是靖康年的月光。

沈青瓷看著新燒的孩兒枕，雨過天青色正在吞噬所有傷痕。陸延舟用殘存的窯灰在枕底寫下“延祐四年”，正是他們被迫分離的甲子之數。當第一滴梅雨吻上釉面，那些被抹去的年輪突然顯影：陸家瓷譜的秘方藏在她的嫁衣夾層，他未寄出的婚書燒成了祭窯的引火紙，而胎死腹中的嬰孩，原是帶著陸沈兩族的瓷魂去渡忘川。

梅雨停歇時，沈青瓷在窯神廟遺址埋下新的匣缽。陸延舟的襻膊纏著青瓷殘片沉入地脈，千年后會有人挖出這截斷章：素坯上的并蒂蓮終成完整，而璇璣圖缺失的“怨”字，早已在窯火中涅槃為“愿”。溪對岸的龍窯遺址上，三十八道青煙正升騰成新的銀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