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爾斯堡敞開的防彈大門咿呀作響,八十支燒了半截的箭矢掉在地下,“金獅”基特·卡森嚼著煙草,像一尊魔神那般站在門口,腦袋幾乎頂到堡壘的大門頂。
周圍著羊毛藍色戎裝的步兵已經分散開來,在偌大的堡壘周遭檢查痕跡,腳下的泥土足印雖然淺顯,但是瞞不過多年與印第安人爭斗的老對手卡森上校。
這是土著的鹿皮鞋足跡,還有至少二十匹的馬蹄印記,都沒有釘馬掌,推進痕跡無比凌亂,顯然來自毫無軍事訓練的印第安游牧民族。
“上校,這是在西德克薩斯平原布洛人使用的箭尾,只有他們才用鴨羽?!币幻髁擞岔斳娒钡纳傥締问謭讨蛊樟址茽柕虏綐?,槍桿頂翻腳下的黑土壤,“霍爾斯家族在八月六日就外出集體狩獵了一次,你還記得,就是三天前?!?
“我當然記得,”卡森點了點頭,“他們聚落的酋長就抱著那個三歲幼童的尸體找上我們劉易斯堡了,說是要討個說法,那個可憐的孩子,腦袋被點44口徑的柯爾特爆了一個豁口?!?
“可以初步判定為仇殺,霍爾斯的人失手殺害了布洛人,”少尉回應道,但眼神看向上校時,帶有詢問的意思。
“這事兒說大也不大,我們沒必要給戰爭部寫公文,總統在籌備大選事宜,同樣沒必要麻煩他了?!笨ㄉ鲁鲆豢诮购诘臒熡?,嗖的一聲,在地下燙出一道淺坑。
“當然,全看上校的意思,”少尉瞥了瞥上校的特殊領章,戰戰兢兢地退后幾個腳步,回去調遣屬下去了。
少尉明白了,卡森是要將霍爾斯家族滅門事件定性為非政治因素,和聯邦政府的西進保護政策不能牽扯在一起。
少尉看了眼卡森寬厚如巨熊的背影,以及地下多處燒焦的痕跡,最后瞄了瞄瞭望塔,知道他們步兵團恐怕卷入了超自然案件,決計不敢多嘴。
一般和神圣教會牽扯的流血事件,就和摩門教徒一樣,讓聯邦政府頭疼不已。
而羅杰老老實實地站在一旁,身上披了條毯子,手里還端了上校的安慰獎——一杯超大杯熱咖啡,夠頂他整顆腦袋。
他把一切都聽在耳里,并且悄然看了眼卡森上校胸口的金色領章,這是一枚刻著四翼天使的圓章,昭示著“金獅”基特卡森的神圣教徒的身份。
“你對我感到好奇嗎?孩子,”卡森展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高高俯視這個似乎手指一彈就能斃命的霍爾斯遺孤,“我也對你感到好奇?!?
卡森半蹲下來直視羅杰:“作為從歐洲跑過來的血族后代,你為什么不受‘陽蝕’的影響?”
陽蝕?指的是太陽光嗎?羅杰在這時做出肩膀顫抖的動作,繼續緘默。
他也不明白全家都曬黑了,自個兒卻安然無恙。
從步兵團發現他到現在,他硬是只說了八個字,并且八個字的音節無比詭異,聽得卡森上校一頭霧水,但還是讓一旁的記事官記了下來。
“阿巴阿巴?阿巴阿巴!”
卡森清楚地知曉霍爾斯家族有一個病人小孩,話不能說,腳不能動,聽說是被馬踢傻了。
但眼下這個情況,這個傻就是裝的,而且他還能走動,長相卻是原住民與白人的混血,這個不算少見,但在血族這個對生育有嚴苛要求的地下生命里,這是絕無僅有的。
卡森越想,臉色越陰沉,如果血族和印第安混血,能誕生一個不受陽蝕影響的后代,這將是顛覆性的認知,對神圣教會的威脅將呈指數級上升。
羅杰現在的腦海里,正飛速觀察卡森的所有外貌和舉動。
這是一個身高2米5的巨人,但沒有符合巨人癥的特征——四肢腫大,關節扭曲,在前世,巨人癥是人類的生理疾病,是腦下垂體腫瘤導致的生長激素過度分泌導致,走路需要拐杖支撐。
而這個卡森上校,大約五十歲上下,走路健步如飛,宛如一個加大比例的野獸巴蒂斯塔,呼吸穩重,絲毫沒有紊亂的現象。這等超越人類生長上限的現例,和被陽光燒穿的所謂‘血族’,其詭異程度是相當的。
這就是一個人型野獸啊……羅杰絲毫不懷疑他要是敢頂嘴,卡森一手就能把他胳膊撕扯下來。
他想著想著,看到了卡森腰間的槍托皮套,上面刻有玩具布偶的刺繡。
但是,卡森看起來很喜歡小孩,他把原住民的孩童都稱呼‘孩子’,而不是西進拓荒者慣常對原住民的蔑稱:野種,猴子,野人。
這符合前世的美洲殖民歷史認知,哪怕在影視劇都這么演的,印第安人滿身虱子,是原始部落,沒有教育體系,美國人拍這種劇就是靠強行反思上升價值。
只有鮮少部分的農民,軍人,或許能有和印第安的平等往來。羅杰判定,卡森就是這樣一個人。
卡森一直盯梢這名霍爾斯遺孤的眼神,本該是無比迷惘,此刻忽然變化,居然哭了起來,打翻了自己的咖啡杯。
他猛然抱起了自己寬厚的肩膀,全身顫抖不已。
“爸爸,爸爸?!绷_杰聲嘶力竭,深情地擠出一滴淚珠。
卡森抬起大手,想要拍爆他的背,但在距離背部僅一指之隔,生生停住了手勢。
“爸爸,爸爸,你說好送我的布偶熊,去哪了,我的生日禮物去哪兒了?”
身邊不停走過的步兵略帶遲疑的望過來,讓慢慢站起來的卡森略顯幾分尷尬,因為脖頸盤繞了一名號稱16歲孩童的掛件。
不得不說,卡森的確想起了遠在緬因州的兒子,對這名霍爾斯遺孤的仲裁起了幾分遲疑。
這則仲裁則是,貫徹緬因州大主教的新標準,要將血族這等地下生命抓去圣十字廣場處刑,若是沒有‘陽蝕’焚化效果,也會喝下燒灼的鐵水,從里到外溶化。
血族自然有許多躲避烈日的方法,卡森與羅杰始一接觸,就檢查了他的身上有無‘魔花粉’偽飾,口里有無喝下‘血藥’獲得30~35分鐘的日免效果。這兩則方法,是歐洲血族數個世紀摸索出的“內服與外敷”的奇效,也是歐洲神圣教會追逐血族數個世紀之久,總結出的辨別經驗。
這名混血種的血族后裔,他平生是第一次見,緬因州的神圣教會大教堂一定會對他感興趣,牧師會對他抽筋拔骨,研究透徹,寫下研究血族的報告,再干凈利落地焚化他的生命。
既然不想仲裁,那么,只能就地處決,免去你的痛苦,卡森神情復雜地把羅杰從身上摘下來,左手一晃腰間,便把一把銀光閃閃的柯爾特轉輪手槍握在手心。
說是手槍,實際是特別定制的手炮,配備雙倍于點44口徑的子彈,是陸軍部為“泰坦”打造的柯爾特陸軍手炮。普通人若是擅自開火,產生的后坐力只有令肩胛粉身碎骨的效果。
陽光下,望著手槍那黑黝黝的洞口,羅杰暗自叫苦。
他已經跪了下來,在上校部下數十雙視線中,等待最后的槍決。
“血族居然是這個下場嗎?”羅杰無比彷徨,聯系老媽信中的內容,他就明白了這種受陽光反噬的生物,被類似宗教之類的人員所痛恨。
羅杰看著卡森食指摸上了扳機,表情閃過了一瞬的遲疑,而堡壘那座高高聳立的瞭望塔,正有一名身姿慵懶的女士,拿著鋼筆在一本牛皮記事本上寫著什么。
這名女士神態輕蔑,紅唇咬著鋼筆蓋,全身籠罩在一件繁文密布的罩袍中,起伏的褶皺擋不住那驚人的腰線,在陽光下如此晃眼。
羅杰·夸納福至心靈,本能地囁嚅嘴唇,說了兩句步兵團和那名記事官模樣的女士所不懂的語言。
“請放我回去大平原,酋長,我們內默努人正被太陽注視著,庇佑著,我們是太陽的子民?!?
卡森立馬放下手炮,驚訝道:“你會肖松尼語?”
這一句話,是十分生僻的非官方語言,卡森上校回的音節,同樣也是肖松尼語。
羅杰抹了把淚,平靜回應道:“我會,我是太陽之子,請放我回去?!?
這時,一陣風卷來,只見瞭望塔上的女士在半空中翻滾兩圈,變成了一只白羽夜梟飛撲下來,鳥爪牢牢攀附在了卡森的肩膀上,這種像貓頭鷹一樣的鳥驚得羅杰閉上了嘴。
“你們剛才在說什么?”莉莉亞的黑色鳥喙一張一合,竟發出一道十分嬌俏的少女嗓音。
“我們在用肖松尼語交談,”卡森不耐地說道,“還請莉莉婭女士專注筆記,這是神圣教會委任給你的任務,不要搞砸了?!?
“呵呵,”莉莉婭那對琥珀色的豎瞳隨著鳥頭左右180度掃視,大聲嘲笑道:“肖松尼語,你也會野人的語言?什么時候學來的?”
“和印第安人打交道,學會他們的語言能少很多沖突?!?
“呵呵,”莉莉婭不管不顧,笑道,“我不管你在猶豫什么,你想槍決他,或者放走他,隨便你,反正我會一言一行記錄,我甚至會素描,你什么表情我都畫下來了,猶豫?憐憫?甚至是父愛?你倒是對這個野種抱有那么多思緒???”
這個婊子!
卡森咬牙切齒:“我對教會的忠誠,瑪利亞見證!我剛剛就在測試,現在測試已經有了結果!”
“什么結果呀?”莉莉婭歪著鳥頭問道,鳥喙啄了啄卡森的耳垂,令他渾身冒起雞皮疙瘩,但不敢有任何無禮之舉。
“他的確是科曼奇人,霍爾斯堡的所有血族后裔已經被布洛人圍剿覆滅,這個世界已經沒了霍爾斯的血脈。”
莉莉婭眨了眨那肥厚的眼瞼,質疑道:“他確實沒受陽蝕影響不假,可你怎么斷定他就不是霍爾斯的人,我們暗中調查霍爾斯家很久了,這可是塊大肥肉,你不想領功?”
卡森叫了一名士兵過來,從他腰間搶來一把人類口徑的柯爾特手槍,手指一撥,轉輪飛速轉動,響起咔哧咔哧的機械脆響。
“領功?”卡森嗤笑,“活捉他嗎?我們憑什么活捉科曼奇人?送去緬因州不怕引起科曼奇人的仇恨?”
莉莉婭沉默,居高臨下地瞧著這名瘦弱少年。
砰砰砰,三聲尖嘯響徹半空,卡森放下柯爾特,看著倒下去的少年,扭頭便走,整張臉埋入一片陰影中。
劉易斯堡步兵團收好了所有霍爾斯堡的物什,包括所有值錢的東西,紛紛騎上了馬,有人唱起了德克薩斯民謠,大堆馬蹄濺起了黃色塵土,令堡壘外的查帕拉爾樹叢蒙上了砂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