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防波堤的潮聲在阿豪耳蝸里響了三天。他蜷在集體宿舍上鋪，粗布錢包攤在掌心——母親縫的“順“字符被汗漬泡成模糊的血團，李李拋來的萬寶路煙盒靜靜躺在枕邊，橙花香水味在八人間里廝殺。

月光從糊著報紙的窗縫漏進來，照見墻上的安全標語：“時間就是金錢“，“金“字被煙頭燙出焦洞。下鋪的工友老趙翻了個身，鐵架床嘎吱作響：“阿豪，電子廠倒了，明天跟我們去碼頭扛魚？“

阿豪盯著天花板的霉斑，形狀像張殘缺的電路圖：“扛魚能掙幾個錢？“

“總比餓死強！“榮旭的臭腳從上鋪垂下來，人造革拖鞋拍在水泥地上，“華強北那幫潮汕佬在招人，走私錄像機，一箱抽五毛。“

阿豪攥緊煙盒，錫紙發出細碎的呻吟：“那是犯法的。“

榮旭嗤笑，煙頭在黑暗里劃出弧線：“在深圳，窮才是犯法！“

第一縷陽光刺破海霧時，阿豪踩著露水走向華強北。柏油路上殘留著夜市的油漬，幾個醉酒青年躺在“時間就是金錢“的標語下打鼾。他踢到半瓶珠江啤酒，綠色玻璃渣里映出招商局大廈的倒影——那正是李李上班的地方。

松香味在李李鼻尖縈繞不去。她站在銀行旋轉門前，指尖摩挲勞力士表鏈——表盤鑲鉆的反光里，映出阿豪蹲在油布篷下焊電路板的剪影。信貸部主任的嗤笑還在耳畔回響：“個體戶？“

秘書小林追上來，高跟鞋在臺階上打滑：“李經理，阿豪先生的擔保風險太高……“

“風險？“李李摘下珍珠耳環丟給她，“深圳哪塊地皮不是賭出來的？“耳墜在晨光中劃出銀線，“去當鋪換現鈔，不夠就把我辦公室的留聲機賣了?！?

玻璃旋轉門映出她的紅唇，比招商局大廈的國旗還要刺眼。信貸部主任捏著她的擔保申請，金絲眼鏡滑到鼻尖：“個體戶？陳志豪的電子攤連固定鋪位都沒有！“

“張主任，“李李的指甲叩響玻璃柜臺，“去年批給海上皇宮夜總會的貸款，抵押物是三十箱假茅臺吧？“見對方臉色驟變，她摘下小金表按在合同上，“我要的不過是個鋪位，比鋼管舞女郎干凈多了。“

37號鋪的銅鑰匙在李豪掌心發燙。他蹲在碼頭集裝箱陰影里，咸腥海風裹著鑰匙上的香水味——那是李李把鑰匙拍在他掌心時留下的。榮旭的走私船正在卸貨，起重機吊臂劃過夜空，在灘涂上投下蜘蛛般的黑影。

臺風來臨前，蠔殼堆旁的血珠泛著鐵銹色。榮旭扯開襯衫，胸前“生死有命“的紋身滲著血，繁體字的鉤劃像李李合同上“陳志豪“的頓筆，都帶著刀鋒般的決絕。

“看著！“榮旭扯開上衣指著身上的紋身道，“越南妹子的口紅針紋的，她說這叫同生共死。“

阿豪看著掌心沾著血：“你瘋了！“

“瘋？“榮旭咧嘴笑出一口黃牙，“上周老黃吞了走私金條，現在還在蛇口河底沉著呢！“他蘸著血在蠔殼寫數，“跟我干票大的，三個月后你去香港喝洋酒，我替你蹲號子！“

海關緝私艇的探照燈掃過海面，阿豪望著泡發的集裝箱殘骸：“怎么分賬？“

“你三我七。“

“五五?！?

榮旭的刀疤在月光下抽搐：“成交。“

荔枝樹在狂風中嗚咽，阿豪蹲在37號鋪門口焊接招牌。一滴雨水砸在“豪記電器“的霓虹燈管上，滋啦騰起白煙。李李的高跟鞋聲混著雷聲逼近，她甩來的鄧麗君磁帶還在播放《何日君再來》，電流雜音像荔枝林將死的蟬鳴。

暴雨中的霓虹招牌像溺水的彩虹。李李用高跟鞋尖踢了踢彩電包裝箱：“索尼的'尼'字寫成'你'，陳老板的日文老師是榮旭？“

阿豪悶頭焊接電路板：“能響就行。“

“能響？“她按下試音鍵，破喇叭爆出刺耳雜音，“就像你們的關系，聽著熱鬧，全是噪聲。“

榮旭渾身濕透闖進來時，屋檐的積水正順著霓虹燈管流淌。他公文包里的美鈔吸飽水汽，魚腥味與李李的橙花香在潮濕空氣里廝殺：“海關今晚查貨！那批任天堂……“

阿豪猛地關掉收錄機：“李李的貸款單寫著香港船運號，和你的貨單就差個尾數！“

計算器在暴雨夜發著幽光。阿豪盯著賬本上的正弦曲線——走私量峰值總是對應李李的放貸周期，低谷則是海關嚴打期。推土機在窗外碾過荔枝樹根，震動讓霓虹燈管爆出火花，某個筆畫開始熔斷，鐵水般的紅光滴在“深圳速度“廣告牌上。

“你早知道她在洗錢？“阿豪揪住榮旭的衣領。閃電照亮倉庫，任天堂卡帶堆里露出半截走私金條。

“洗錢？這叫資源整合！“榮旭掰開他的手指，美鈔碎屑從指縫飄落，“她出錢我出貨，你出店面——多完美的三角債！“

李李的辦公室亮著暖黃臺燈。她給勞力士上發條的聲音與警笛共振，百達翡麗月相盤映出窗外緝私艇的輪廓：“這才是深圳公式——走私量乘貸款利率，減海關稽查概率?！?

阿豪把賬本摔在桌上，紙頁間滑落母親縫的“順“字符：“正弦曲線？你把我的鋪子當坐標系？“

窗外霓虹驟滅，她的聲音在黑暗里嘶嘶作響：“知道結果是什么？是生存。“

暴雨中的華強北像塊漏電的電路板。阿豪站在店鋪卷簾門前，看著“豪記電器“的霓虹招牌閃爍不定。防暴警察的探照燈刺破雨幕時，他聽見荔枝林的蟬鳴——那聲音從李李的磁帶里滲出來，混著鄧麗君失真的歌聲，在海關緝私艇的警笛中支離破碎。

榮旭在天臺邊緣揮手，胸前紋身浸透朝陽，像塊燒紅的電路板。阿豪握緊備份磁帶，塑膠外殼在掌心碎裂。超級瑪麗的像素笑臉從任天堂卡帶里浮出，在雨水中扭曲成哭泣的代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