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阿豪

1980年冬，梅縣。

霜霧如刀，割裂山坳的晨光。

阿豪蜷在田埂邊，鐮刀刀柄上的木刺扎進掌心，阿豪隨手將其拔出血珠沁入稻草的秸稈中。三畝薄田榨干了最后一滴油水，連田鼠動都空蕩得像張饑餓的嘴。

母親佝僂著從灶房探出身來，圍裙上的補丁在風里翻飛：“豪仔，粥要涼透了！”

竹簍里的稻殼輕如蟬翼，他抓起一把拋向空中，碎屑撲在補丁摞補丁的肩頭，像場寒酸的雪。村口歪脖子樹上的大喇叭突然炸響：“中央批準設立深圳經濟特區——“電流雜音撕碎寂靜，驚飛一窩麻雀。

父親蹲在門檻卷煙葉，劣質煙絲撒了一地：“深圳？六二年廣播還說畝產萬斤！“煙頭在泥溝里滋啦熄滅，濺起星點泥漿。

阿豪霍地起身，竹簍翻倒，稻殼滾進田埂裂縫：“爛在這鬼地方？種三年稻不夠交公糧！“

灶房門“砰“地撞上土墻，年畫上剝落的金鱗片在空中翻飛，像散落的銅錢。母親攥著半塊紅薯追出門，只看見兒子瘦長的影子刺破晨霧，扎向山外蜿蜒的土路。

十天后，綠皮火車車廂。

車輪與鐵軌的撞擊聲碾碎了最后一絲猶豫。阿豪蜷在車廂連接處，帆布包抵著膝蓋，粗布錢包里那抔家鄉土隨車身搖晃簌簌灑落。對面座位上的港商翻著英文報紙，腕表秒針的滴答聲像在丈量他與深圳的距離。

“下一站，深圳。“廣播里的女聲響起時，他瞥見窗外掠過一片魚塘，水面浮著死魚的慘白肚皮。

深圳蛇口，解放鞋踩上柏油路時，阿豪踉蹌了一下。

瀝青被正午的日頭烤得發軟，鞋底黏著碎石子，像踩進一團滾燙的糍粑。汗濕的藍布衫緊貼后背，帆布包勒得肩胛生疼——包里三塊客家黃粄早已硬成磚頭，粗布錢包的針腳粗糲如蜈蚣爬。

招工處的鐵皮棚前排著蜿蜒長龍，汗酸味混著廉價香皂的氣息在熱浪里發酵。高音喇叭循環嘶吼：“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

穿的確良襯衫的干部推了推金絲眼鏡：“電子廠只收初中生。“

阿豪喉結滾動，突然蹲身撿起樹枝，在泥地上劃出歪扭字跡——“深圳“。最后一豎拖得太長，像道滲血的傷疤。

干部瞇眼打量：“字倒周正。“印章“咔“地按在介紹信上，鋼筆墨水暈成一團污漬，“工牌押金五塊。“

背后傳來嗤笑：“識兩個字就當文化人？蛇口河里的撲街仔比你識得多！“阿豪攥緊找零的毛票，紙幣被汗浸得發軟。遠處招商局大廈的玻璃幕墻反著刺眼的白光，一群白襯衫拎著公文包掠過，皮鞋跟敲擊地面的脆響，像在嘲笑他解放鞋底的泥漿。

電子廠首日，流水線車間。

日光燈管在頭頂嗡嗡震顫，傳送帶“咔嗒“爬行如銀蛇吐信。

阿豪盯著流水線上密密麻麻的二極管，汗珠從鼻尖砸在烙鐵上，“滋啦“騰起一縷嗆鼻的白煙。鄰座女工阿萍湊過來，廉價雪花膏味混著汗酸：“新來的？我叫阿萍，贛南來的。“

“我......我叫阿豪，梅縣的。”阿豪略顯拘謹道。

第三次打滑的火星濺上阿萍手臂時，工頭老馬揪住阿豪的領子往墻上摜。墻上的鋁板被蹭掉，安全標語框“哐當“砸地，墻灰簌簌而落：“鄉下佬！這堆廢料從你工里扣！“唾沫星子噴在臉上，帶著濃重的蒜臭味。

“等等。“灰中山裝的衣角掠過流水線，工廠老板捏起焦黑的電路板，食指摩挲過焊點：“間距分毫不差，手比游標卡尺還穩。“他轉頭對老馬冷笑，“上個月港商那批貨，誤差超標的好像是你侄兒焊的？“

阿豪彎腰撿起烙鐵，柄上留著阿萍指甲掐出的月牙痕。

夜，工廠放工路。

路燈在柏油路上拖出鬼魅般的長影。阿豪跟著人群挪步，解放鞋底黏著冷卻的焊錫碎屑，每走一步都沙沙作響。路邊大排檔飄來炒牛河的鑊氣，榮旭勾住他脖子：“餓鬼投胎啊？帶你去開葷！“

回到集體宿舍。

月光從糊著報紙的窗縫漏進來，在阿豪臉上割出慘白的道子。

榮旭的臭腳從上鋪垂下來，人造革皮鞋裂口像張嘲笑的嘴。“穿我的！打工仔不跳舞，白來深圳！“他甩下一件皺巴巴的西裝外套，領口油亮如刷漆。

阿豪縮在墻角：“我不會跳。“

“叼！在深圳，識嘆世界比識做工緊要！“榮旭翻身下床，西裝褲腿一高一低，“上周電子廠開除那個，不就是跳舞泡了廠長侄女？“

隔壁床的老趙突然插話，聲音悶在蚊帳里：“那是他蠢！要食腦——“手指戳著太陽穴，“上個月碼頭那批走私表......“

阿豪套上西裝，袖子長出半截遮住手背的燙傷。破鏡里，他像根套著麻袋的竹竿，袖口脫線的線頭隨著動作一顫一顫。

蛇口舞會，露天鐵皮棚里。

迪斯科球在銹跡斑斑的鋼梁上搖晃，光斑掃過喇叭褲青年們扭動的腰肢，像給油炸麻花刷了層糖霜。榮旭摟著個燙卷發的女工轉圈，喇叭褲掃翻汽水瓶。“傻站著做乜？“他沖阿豪喊，“白裙靚女盯你半天了！“

李李斜倚在鐵皮柱上，小羊皮鞋尖輕點著《甜蜜蜜》的節拍。月光從棚頂裂縫漏進來，在她白裙上織出一張銀網。“第一次來？“她突然開口，普通話帶著糯米糍般的軟糯。

阿豪盯著汽水瓶上的水珠：“...系。“

“系乜系！要說'是'。“她逼近半步，橙花香水混著汗味鉆入鼻腔，“你寫'深圳'的筆畫，像在刻鋼板。“

榮旭的口哨聲中，李李突然踩住他開裂的皮鞋：“在深圳，低頭撿錢都要快過別人。“裙擺掃過他腳背時，小金表碎鉆的反光刺痛眼睛——那亮度，像母親壓箱底的銀鐲被火淬過。破音響突然卡帶，鄧麗君的嗓音扭曲成尖銳的電流聲。

舞會的喧囂被甩在身后，阿豪踩著影子踉蹌前行。巷子盡頭的大排檔飄來炒田螺的辛辣，幾個赤膊漢子就著珠江啤酒吞云吐霧，空酒瓶在腳下滾成凌亂的音符。

“靚仔，食碗云吞面啦！“老板娘掀開鍋蓋，蒸汽糊住霓虹燈牌上的“美容美發“字樣。阿豪摸了摸兜里僅剩的毛票，塑料凳上的油漬在月光下泛著詭異的光。

轉角處突然爆出玻璃碎裂聲，兩個醉漢扭打著撞翻水果攤。柑橘滾落腳邊，他想起母親總把摔裂的果子泡成糖水，“爛了也要甜回去。“抬腳避開果肉時，鞋底黏著的汽水糖漿扯出細絲，在月光下銀亮如蛛網。

凌晨，蛇口碼頭

潮水裹著柴油味撲上防波堤，阿豪蹲在礁石縫間抖開粗布錢包。家鄉土混著黑沙漏下，浪頭打濕解放鞋，咸腥鉆進腳趾縫，讓他想起梅縣灶臺上腌到發臭的魚干。

遠處貨輪鳴笛，招商局大廈的霓虹第一次亮起，紅綠光斑跳在起球的褲腳上，像一群躁動的螢火蟲。

忽然引擎轟鳴刺破夜色，李李跨在鈴木摩托上，白裙被海風吹得獵獵作響，恰似白色的浪花。她摘下小金表，朝漆黑的海面拋出一道銀弧。“舊的不去——“尾音散在風里，不知是說給誰聽。表鏈劃過夜空時，鉆石的反光落入了阿豪的眼睛。

“喂！載你一程？“她擰動油門，排氣管噴出青煙。

阿豪攥緊衣角：“我...走回去。“

“怕我吃了你？“她大笑甩來半包萬寶路，“深圳第一課——接住天上掉的任何東西！“煙盒砸在胸口時，尾燈已消失在集裝箱堆場。防波堤下，泡爛的招工廣告隨浪起伏，像條死去的白鯊。

海風捎來貨輪低沉的汽笛，防波堤的輪廓在夜色中漸顯。路燈突然熄滅，整條街墜入黑暗，只剩招商局大廈頂層的霓虹像只充血的眼。阿豪解開緊繃的領口，西裝口袋里的萬寶路煙盒硌著胸口——李李拋來的半包煙還留著她的橙花香水味。

阿豪站在防波堤盡頭，霓虹在他身后織成一張巨網。粗布錢包里的泥土早已漏盡，只剩幾粒稻殼黏在夾層。他摸出母親塞進包里的平安符，黃符紙被汗浸得發軟，朱砂寫的“順“字暈成血淚。

潮聲吞沒了遠處貨輪的汽笛。他忽然想起離鄉那日，父親蹲在門檻上的剪影——煙頭的紅光在暮色里明滅，像一粒不肯熄滅的火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