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三,陰天。
因為高敏敏的口不擇言,劉紅一度成為公司里看客們的重點關注對象。在此之前,劉紅的存在感并不強。劉紅工作認真負責,外形普通,家境普通,不愛言辭,很少和同事交往,存在感非常低。公司女性員工比較少,而且各人年齡跨度比較大,真正和劉紅算得上是同齡人的只有高敏敏一人,兩人相差1歲,也可能是2歲,但不清楚誰大一些,誰小一些。兩人并不投緣,關系限于見面會打招呼的普通同事。造黃謠事件過后,兩人徹底鬧翻。在整件事上,高敏敏欠劉紅一個道歉。而高敏敏則認為劉紅欠她一個胡萬一。
欠劉紅一個道歉的,還有李伯泰。他一直想當面和劉紅說一句對不起,但劉紅一直避開李伯泰。
“伯泰哥……”黃思思看著對面桌的正在寫筆記的李伯泰。
李伯泰奮筆疾書,沒留意黃思思的表情,他漫不經心問了一句,“嗯?”半天沒有聽到黃思思回應,他才把視線從筆記本上抬起來,移向黃思思。李伯泰從黃思思的表情里讀出她的欲言又止。
“怎么了?”李伯泰認真問了一句。
“伯泰哥,你是不是和劉紅姐在談戀愛?”黃思思輕聲問。
“難得你主動聊八卦。”李伯泰有些驚訝。
黃思思沒說話,她看著李伯泰,期待著李伯泰一個確切的回答。
“我沒有和她在談戀愛,那些只是別人亂說的。”李伯泰確切地予以否認。
“我昨天在健身室遇到劉紅姐。我們一起健完身,我送她回家的時候,她和我聊了一些。”黃思思說。
“你們兩個能聊得起來?”李伯泰想象不出這兩個話不多的人的聊天場景。
“劉紅姐好像被家里逼婚了。”
“這個年齡,被逼婚很正常吧。”
“催婚很正常,可是劉紅姐給我的感覺,就是家里可能是逼她逼得很厲害。我也不知道該怎么形容,很絕望那種感覺。”黃思思眉頭緊蹙。
“不至于吧。她自己有工作,有房子,收入獨立,生活獨立。不像那種被家庭壓榨的類型啊。不過我是從來沒聽她說起過她的家庭。”李伯泰有些疑惑。
“伯泰哥,你是不是不喜歡女生啊?”黃思思試探著問。
“我喜歡啊,是她們不喜歡我。”李伯泰早已習慣大齡未婚男青年容易被誤解的這一社會現象。
“那你是不婚主義者嗎?”黃思思接著問。
“只是覺得生活不一定只有一種模式吧。我沒有什么特別要堅持的‘主義’。只是順其自然,一轉眼就順到現在而已。”
“那……”黃思思沒好意思問出口。
“我是有向她們發過要約,我承認啊。她們也都拒絕我了。”李伯泰現在甚至懶得辯解。
“嗯……”黃思思沒好意思評價李伯泰,可能那會是一句臟話。
“你別誤會啊,我沒向你發出要約,只是因為你是已婚女性,沒有說你沒有吸引力的意思。如果你是未婚,我也……”李伯泰怕傷害到黃思思的外貌自信,趕緊補充道。
“好了,不要說了。”黃思思打斷李伯泰,她不知道對面這個男人為什么可以做到這么自信,能把這種話說得這樣露骨,或者這樣坦誠,但是神情語氣動作并不猥瑣。
“我應該跟劉紅道歉的。”李伯泰說。
“你這樣隨便就騷擾人家,是應該道歉。”黃思思覺得李伯泰也欠自己一個道歉。
“‘騷擾’?我不是說這個,這個我不認為我有任何錯。”黃思思瞪著眼睛,抿著嘴,又是欲言又止。
“我應該道歉的,是不該告訴高敏敏我有向劉紅提出過要約,讓高敏敏的想象力有了落腳點。我沒想到高敏敏會這樣亂說話,但終歸錯誤的源頭在我,我就不該告訴她。”李伯泰過去這段時間一直在反省。
“錯誤的源頭是你亂約女生啊,還是同公司的女生。”黃思思聽不下去了。
“我沒有亂約啊,我約的都是看起來有機會實現的。”李伯泰覺得很無辜。
“嗯……”黃思思沒打算讓談話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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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天,陣雨。
終于輪到劉紅加班。
一場陣雨差點打消了李伯泰過來公司的念頭,但他太需要一個道歉了,比劉紅還需要。他亟需一個道歉來撫慰自己的良心。
劉紅看到站在辦公室走廊甩雨傘的李伯泰,她有點驚訝。李伯泰也看到她。
“不打招呼的話,好像很不禮貌。”劉紅心想。
李伯泰先開了口。“你今天加班啊?”說完他后悔了:假裝不知道她加班,就變成這次相遇是個巧合,那自己還要編個來公司的理由,還會減弱他特地過來道歉的誠意。
“你不用道歉了。”劉紅說,“謠言總會停止的。”
“我有點口渴,一起喝杯茶吧。”李伯泰說。
兩人在茶水間站著,燒水壺在微微顫動,些許水汽從壺口噴出,發出微弱的嗚嗚聲。
李伯泰說他拿的白毫銀針是新茶,很清甜,又不會像綠茶那么刺激腸胃。
劉紅沒有說話,靜靜等著水開。李伯泰說:“對不起。”
劉紅說:“說了不用道歉了。是高敏敏亂說話,不是你。”
李伯泰說:“畢竟是我讓她知道了我和你要約的事,她才會扯上你。”
劉紅說:“造謠的是她。”
水開了,李伯泰說要讓水晾一會兒,沖白毫銀針的水不要太燙。
“高敏敏可能是嫉妒你和她原來的相親對象好上了才亂說話的。”李伯泰往劉紅的杯子里投茶葉、倒入開水。
“她的相親對象?人家都沒看上過她。”劉紅看了一眼李伯泰,“誰像你一樣,什么女人都不挑,都約。”
“我挑過的。我只是更側重于成功率。”李伯泰解釋說。“當然門檻還是有的。”意識到自己的表達有問題,李伯泰慌忙補充道。
“你今天來只是來道歉嗎?”劉紅半斜著頭,盯著李伯泰問。
“是啊。”李伯泰言不由衷,劉紅的目光讓他心神蕩漾。“順利的話,今年會結婚吧,你?”李伯泰突然覺得自己問這個問題太突兀,有些越界了。
“除了年紀大了一點,家里人對他各方面都很滿意。”劉紅說,目光落在手里的杯子上。
“關鍵是你滿意,家里人就是個參考意見。”李伯泰又一次覺得自己說了越界的話,但他又真的需要說出來。
“我的意見不重要。”劉紅抿了口茶,停頓良久,她嘆氣說道,“我只能按她所說的做。”劉紅斜對著李伯泰,眼睛盯著正前方看。
李伯泰順著劉紅的視線轉頭朝自己左肩看了看,又轉過頭來看了看劉紅。他舉起手,用食指指了指自己左后方,“你說的是他么?”他問道。
劉紅睜大眼睛盯著李伯泰。“你看得到她?”
“嗯?”李伯泰抬了抬眉頭,“我們看到的是一樣的吧?”
“你看得到她?你怎么會看得到她?”劉紅看看李伯泰食指指向的方向,又看看李伯泰,圓睜睜的雙眼讓李伯泰感到有些害怕,他一時不知道該怎么應答。
“他是誰啊?”緩過神來的李伯泰輕聲問道。
“她是我媽媽,在我讀小學的時候就去世了。然后就這樣一直陪在我身邊。”劉紅說。
“那我和她打招呼她聽得到嗎?”李伯泰問,然后對著空氣說了句“阿姨好。”
“我身邊的所有人所有事她都知道,我怎么做事情,我和什么人來往,統統是她幫我做決定。”劉紅的視線移到她自己的右肩附近,她的語氣變得憤怒,“她想拿我的人生彌補她自己的人生!你已經死了,很多年了!”
“你是除了我以外第一個能看到我媽媽的人。”劉紅看著李伯泰,眼睛里泛起點點淚光。“他們都說我瘋了,要送我去精神病院,他們說我是遺傳了我媽媽的病。后來我不再和任何人說起我能看得到她的事。其實我也不確定到底我瘋了,還是我媽媽的鬼魂真的一直在我身邊。但是你能看到她,不管是因為什么原因,你能看到她,那我就不是瘋的。”劉紅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
李伯泰不敢告訴她剛剛自己只是開了個玩笑,只不過是所謂的無實物表演。李伯泰覺得劉紅大概率是有精神疾病。
“其實,你可以證偽啊。”李伯泰說,“你可以找一個人,站在你對面,拿一副打亂順序的撲克牌,把撲克牌一張一張舉起來,你只能看到撲克牌的背面,那個人則看到并記下撲克牌正面的花色點數,同時你讓你媽媽站在那個人背后,讓你媽媽告訴你每一張撲克牌的花色點數,你再記下,最后把你記下的和那個人記下的進行對比,看看正確率有多少,就能確認你媽媽的鬼魂是真實存在還是你臆想出來的。”李伯泰覺得自己很有科學精神,他邊說邊點了點頭,自己肯定了自己。
“你不是看到了嗎?”劉紅問,“你不是看到她了嗎?”
“他根本沒看到我!你被他騙了!”鬼魂對劉紅說道。
“她說我根本沒看到她對嗎?她說我騙了你對嗎?”李伯泰對著劉紅說。
鬼魂沒有說話。劉紅沒有說話。
“她長相大概什么年紀?她留著長發還是短發?她穿著什么衣服?她穿什么鞋子?她有腳嗎?她站著還是飄著?”李伯泰一連串的發問,讓劉紅不知道怎么回答。
“你怎么知道她是你媽媽?難道她不可以是騙你的?”李伯泰接著問。
鬼魂沒有說話。劉紅沒有說話。
“我想,無論是人是鬼,都應該證明自己的存在。”李伯泰覺得自己說了一句不得了的話,他想如果這是一部電影,他希望這句話能夠以書法的形式出現在畫面中,構圖要占整個畫面三分之一,要用金色字體黑色描邊。
鬼魂沒有說話。劉紅沒有說話。
李伯泰掏出手機,說自己還有事要先走了,并單方面答應劉紅以后有機會再和她聊一聊鬼魂的事。
李伯泰迅速跑掉了,并慶幸自己有看過《美麗心靈》這部電影。
劉紅覺得李伯泰比自己更像一個精神病。鬼魂也是這么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