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慶山踩著滿地黃紙走進靈堂時,王寡婦的棺材正在滲血。血珠順著棺槨縫隙滴落,在青磚地上匯成個歪扭的“囍”字。他摸向腰間的犀角香囊,發現里面裝著的半截斷舌正在發燙——這是三天前從鬼市帶出來的東西。
“慶山哥可算來了。”李裁縫攥著把豁口剪刀蹲在門框邊,左眼蒙著的黑布滲著膿血,“昨兒個頭七,這棺材蓋自個兒掀開三次,每次里頭都多件嫁衣。”
供桌上的長明燈突然爆出三尺高的綠焰。趙慶山看見燈油里泡著根細小的指骨——正是招娣出生時缺失的右手小指。棺材里傳來布料撕裂的聲響,他想起昨夜招娣蹲在房梁上啃生雞時,后頸也發出過類似的動靜。
老梁的煙袋鍋在門外石階上磕了磕,混著冰碴子的北風卷進來一串紙錢:“紅白相沖,必見血光。這王秀蘭死的時候穿著壽衣,肚子里可揣著別人的新郎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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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雨是子時開始下的。趙慶山蹲在靈堂橫梁上,看著血珠子穿過瓦縫落在棺蓋上。每滴血落下,棺材里的抓撓聲就急促一分。三天前他親手釘死的七根鎮魂釘,此刻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往上冒。
招娣突然從房梁暗處探出頭,五條狐尾在身后搖曳。她指尖沾著雞血,在橫梁上畫出歪扭的符咒:“爹,棺材里躺著兩個人。”
最后那滴雞血落下的瞬間,棺材蓋轟然炸裂。王寡婦穿著猩紅嫁衣直挺挺坐起,青紫的雙手抱著顆腐爛的豬頭,豬頭戴著褪色的新郎帽。供桌上的長明燈倏地熄滅,靈堂里響起嗩吶聲。
“一拜天地——”
尖細的唱禮聲從四面八方涌來。趙慶山甩出雷擊木釘,木釘卻懸在半空顫抖。王寡婦的蓋頭被陰風掀起,露出爬滿蛆蟲的臉——本該是嘴的位置縫著密密麻麻的紅線,線頭系著枚銅錢。
招娣的狐尾突然繃直:“是陰婚契!她在找替死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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紙錢混著血雨拍在窗欞上,趙慶山看見院門外停著頂紙轎。轎簾上繡的龍鳳呈祥早已褪色,轎夫腳尖點地,紙扎的臉上涂著夸張的腮紅。最前面的引魂幡無風自動,幡尾纏著根熟悉的紅頭繩——正是招娣三年前丟的那根。
老梁的聲音從轎廂里傳出,帶著甕聲甕氣的回響:“趙慶山,你欠鬼市二十年陽壽,今夜該還利息了。”轎簾掀起時,里面坐著個穿中山裝的男人,胸口別著朵白花——竟是失蹤月余的米鋪掌柜。
王寡婦懷里的豬頭突然睜開眼,黑洞洞的眼眶對著趙慶山:“還我新郎...”縫嘴的紅線根根崩斷,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銅錢。招娣尖叫著捂住耳朵,五條狐尾炸成傘蓋狀——每根尾巴尖都綴著枚銅錢。
趙慶山扯開羊皮襖,胸口的翡翠血紋亮如烙鐵。血雨在離他三尺處蒸騰成霧,霧中浮現出二十年前的場景:秀娥穿著嫁衣被鐵鏈鎖在井邊,七個壯漢正往井里傾倒黑狗血。井水翻涌間,浮出件猩紅嫁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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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擊木釘突然調轉方向,釘入趙慶山腳邊的青磚。裂紋如蛛網蔓延,露出底下埋著的黃符——是當年他爺爺親手繪的鎮煞符。符紙上的朱砂早已發黑,卻仍能看出個殘缺的“囍”字。
招娣的狐尾纏住橫梁,倒掛著垂下身子:“爹,井里有東西要出來了。”她瞳孔分裂成復眼狀,倒映出井底浮起的紅棺。棺材上纏著七道鐵鏈,每道鏈子都穿著具孩童骸骨。
老梁的轎子突然燃起綠火,米鋪掌柜的尸身膨脹爆裂,飛出上百只血蛾。王寡婦的嫁衣無風自鼓,從袖中抖落滿地銅錢。銅錢落地即化作小蟾蜍,蹦跳著組成個生辰八字——正是趙慶山自己的生辰。
“原來我才是那個新郎官。”趙慶山突然大笑,扯斷頸間的薩滿鼓殘繩。鼓面老羊皮遇血重生,繪著的鎮魂紋亮起金光。他咬破舌尖將血噴向紅棺:“天地玄宗,萬炁本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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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水沸騰著噴涌而出,紅棺破水而起的瞬間,整個趙家屯的地面開始塌陷。招娣的五條狐尾纏住七具孩童骸骨,骸骨眼眶里亮起幽藍鬼火。老梁的轎子化作紙灰,灰燼中站起個穿長衫的佝僂身影——正是二十年前主持陰婚的鬼媒婆。
王寡婦的嫁衣突然裹住趙慶山,紅線如血管般扎進他的皮膚。翡翠血紋灼穿布料,在嫁衣上燒出個猙獰的鬼臉。紅棺應聲而開,里面躺著具戴青銅面具的女尸——面具下赫然是秀娥的臉。
“慶山...”女尸抬起腐爛的手,腕間的翡翠鐲子叮當作響,“該洞房了...”
招娣突然發出野獸般的嘶吼,五條狐尾洞穿鬼媒婆的胸膛。孩童骸骨組成的陣法亮起血光,將紅棺重新壓回井底。趙慶山趁機扯下嫁衣,雷擊木釘貫穿女尸眉心。面具碎裂的剎那,他看見秀娥右眼流下血淚,左眼卻是招娣的瞳孔。
血雨驟停時,井口飄著件猩紅嫁衣。招娣蜷縮在廢墟里,五條尾巴只剩兩條,腕間的尸斑重新爬上小臂。她懷里抱著半塊青銅面具,面具內側刻著生辰八字——是黃三太爺與秀娥的結契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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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霧中傳來貨郎的叫賣聲,擔子兩頭挑著紙扎的童男童女。趙慶山摸出懷里的犀角香囊,發現王寡婦的斷舌已經化成灰,灰燼里裹著枚帶血的銅錢——正面是“光緒通寶”,背面刻著黃仙圖騰。
招娣在睡夢中呢喃:“爹,三太爺說...下個月十五要借咱家堂屋擺喜宴...”她殘缺的右手小指突然生長出翡翠骨節,在朝陽下泛著妖異的金芒。
屯口的歪脖子樹上,不知誰掛上了盞白燈籠。燈面上用血畫著個“囍”字,提手處纏著褪色的紅頭繩,在寒風里晃出細碎的銅錢響。
井底涌出的寒氣在靈堂地面凝成霜花。趙慶山拾起面具殘片,背面刻著的生辰八字正滲出血珠——黃三太爺與秀娥的結契日,竟是招娣出生的時辰。
老梁的煙袋鍋聲從門外傳來,混著冰碴子的嗓音刺入耳膜:“當年你爺爺給秀娥接生時,從她胎盤里挖出過青銅面具。”
招娣突然抽搐,殘缺的狐尾掃翻供桌。長明燈油潑灑在地,燃起的幽藍火焰中浮現畫面:二十年前的雪夜,接生婆用染血的剪刀挑開胎盤,面具內側沾著黏稠的胎脂。
“那面具本是一對。”李裁縫的豁口剪刀抵住自己咽喉,“另一只...在黃三太爺臉上。”
血珠順著剪刀滑落,落地化作細小的青銅蟾蜍。趙慶山猛然想起鬼市燈籠上的蟾蜍紋——每只眼睛都是銅錢形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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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娣腕間的尸斑突然暴長,皮膚下凸起數條游走的黑線。她撕開衣袖,小臂上浮現五毒刺青:蜈蚣纏銅錢,毒蛇銜玉鐲,蝎尾勾紅繩。
“是五毒借壽咒。”老梁掀開轎簾,露出半張腐爛的臉,“當年七個村子的孕婦被獻祭,才換來黃三太爺五百年道行。”
王寡婦的嫁衣碎片無風自動,拼成張人皮地圖。趙慶山用血浸透的犀角香灰涂抹,灰燼顯出血色紋路——七個村落環繞長白山排成北斗狀,每個村口都埋著青銅面具。
招娣突然咬破指尖,在趙慶山后背畫符。血液觸及皮膚的瞬間,他看見幻象:七個孕婦被鐵鏈鎖在祭壇,隆起的腹部鉆出青銅蟾蜍,蟾蜍背上刻著米鋪千金的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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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底傳來鎖鏈斷裂的轟鳴,趙家屯七處宅院同時塌陷。每個坑洞里升起口纏鐵鏈的棺材,棺蓋上的銅鏡映出招娣不同年齡的臉。
“這才是真正的七星鎖魂陣。”老梁的紙轎燃起綠火,轎身浮現密密麻麻的咒文,“你爺爺用七具黃仙尸骸代替孕婦,把黃三太爺的元神封在招娣胎記里。”
招娣的翡翠指骨突然暴漲,刺穿五毒刺青。毒血噴濺在棺材上,銅鏡接連炸裂。每塊碎片都映出秀娥被鐵鏈貫穿琵琶骨的場景,她的右眼瞳孔正是黃三太爺的獨耳圖騰。
趙慶山扯斷頸間鼓繩,薩滿鼓遇血重生。鼓面浮現北斗七星紋,每顆星位都嵌著枚帶血的銅錢。他掄鼓砸向主棺,棺中飛出的青銅面具與招娣懷中的殘片嚴絲合縫——
面具內壁的胎脂紋路,與招娣胎記分毫不差。血月沉入山脊時,貨郎的銅鈴聲刺破死寂。他擔子兩頭的紙人不知何時換了裝扮——左邊童男披著勘探隊的皮襖,右邊童女裹著雪白的貂裘。紙糊的眼珠在月光下泛著冰晶般的冷光,直勾勾盯著招娣懷中的青銅面具。
“這位爺,買盞冰燈吧。“貨郎掀開蓋著紙人的白布,露出底下冒著寒氣的冰雕燈籠,“用您閨女指骨里的翡翠芯子點燈,能照見三生石上的姻緣呢。“
趙慶山握緊雷擊木釘,釘尖凝著的黑血突然結霜。他這才發現貨郎的草鞋上沾著長白山巔才有的雪蓮瓣,每片花瓣都刻著細小的符咒——與當年勘探隊留下的記號如出一轍。
招娣突然劇烈咳嗽,吐出團帶冰碴的黑血。血珠落地即凍成紅瑪瑙似的珠子,內里封著只蜷縮的雪蛾。貨郎的銅鈴無風自響,那些血瑪瑙應聲炸裂,飛出的雪蛾撲向招娣的翡翠指骨。
“叮——“
老梁的煙袋鍋橫空擲來,打偏了貨郎的銅鈴。火星濺在紙人身上,燒出的破洞里露出凍僵的鼠皮。招娣趁機咬破指尖,將血抹在青銅面具上。面具遇血生變,浮現出連綿的雪山紋路,某個山坳處標著血紅的“祭“字。
“暴雪封山夜,美人在梳妝...“貨郎哼著走調的小曲退入陰影,擔子上的冰燈突然同時亮起。燈光穿過紙人皮襖,在雪地上映出勘探隊遇險的場景——領隊懷表的時間永遠停在子時三刻,與招娣的生辰吻合。
地底傳來冰層開裂的轟鳴,趙慶山懷中的薩滿鼓自發震顫。鼓面北斗七星紋的勺柄指向長白山深處,每顆星位都滲出霜花。招娣的翡翠指骨突然暴漲寒芒,在她右手重構出完整的小指,指尖凝結著六棱冰晶。
“爹,我聽見雪在說話。“招娣的瞳孔蒙上白翳,呼出的氣息在空中凝成冰凌,“它們說二十年前有群人闖進不該進的地方,現在...他們要回來了。“
老梁撿回煙袋鍋,銅鍋里的灰燼竟結著冰碴。他撕開左袖,露出布滿凍瘡的手臂——那些潰爛的傷口排列成北斗七星的形狀:“慶山啊,當年勘探隊留的爛攤子,該收拾了。“
遠處傳來雪崩的悶響,屯子里的井口突然噴出冰霧。霧氣中隱約可見女子身影,身著二十年前的勘探隊制服,長發卻如雪瀑垂地。她轉身的剎那,趙慶山看清那張與招娣七分相似的臉——正是當年失蹤的女隊員照片上的模樣。
貨郎的笑聲隨著風雪卷來,擔子上的冰燈一盞接一盞爆裂。每盞燈里都飛出只冰雕的喜鵲,銜著凍僵的蜈蚣落在招娣肩頭。翡翠指骨上的冰晶開始生長,漸漸裹住她整條右臂。
“三日后,暴雪封山。“老梁往井里扔了塊暖玉,井水沸騰的瞬間凝成冰柱,“該去會會那個借人皮的美人了。“
招娣忽然指向雪山方向,翡翠指骨射出一道冰線。月光下,巍峨的雪峰顯出猙獰輪廓——那竟是個仰臥的巨人冰雕,心口位置裸露著漆黑的洞窟,洞口懸著盞人皮燈籠。
燈籠忽明忽暗的光暈里,隱約可見冰棺陳列。領隊的懷表從棺中滑落,表鏈上系著的正是招娣當年丟失的紅頭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