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小小的盈信驛站里,官商齊聚臥虎藏龍。
四張八仙桌拼成主宴席,官窯青瓷盤盞映著燭火,稠仙羹蒸騰的熱氣在空氣中氤氳。
“劉大人到——”隨行太監唱聲未落,十數位錦袍商賈已齊刷刷起身。
走在最前的緣寧商會總會長孟持忠暗扯了把錦繡瀾袍,袖口金線繡的搖錢樹在燈下閃過暗芒。
待御史及數名工部隨行官員伴隨前來迎接的布政使下樓赴宴,十余名小廝抱著紅木禮盒站到一邊等待御史落座。
孟持忠笑著引御史劉清玄入座,舉手投足諂媚之意盡顯。
宴還未啟他便連連嘆道:“久聞劉大人詩書雙絕,今日得見真是文曲下凡。”眾富商連連應和,稱道起了這位劉御史
的諸多事跡——
試立新法利百姓、力戰邊軍開商路、路遇異霧困邪祟、朝堂頂上斗佞臣...
無數夸贊之語接踵而至,滿口都是利國利民,仿佛劉御史來了大旸就能再戰五百年。
劉清玄微微一笑,目光如深潭般幽邃,他輕輕擺了擺手,示意眾人不必多禮。
然而他內心則是暗罵連連——
【蠢鳥別叫了,我拿我妹妹的腦子想都知道是假話!】
孟持忠忽然擊掌,小廝攜紅木挨個上前。
先前趕人的兩名廣安府衙小吏自覺出門,商賈侍衛紛紛退回室內站成一排。
“聽聞大人為掃清除惡而來,這點薄禮......”
“孟會長慎言。”劉清玄擱下銀箸,瓷碟碰出清響,“本官奉旨巡察,當為圣上解內外之患。”
“不如劉大人先看一眼,此乃我緣寧州眾茶商之心意啊。”
檀木禮盒次第開啟,珠光寶氣幾乎要溢出盒外——
夜明珠映著燭火流轉七彩光暈,字畫的絹帛在沉香中微微卷曲,有的盒中更是直接整整齊齊碼著五十根金條,其下墊紙用的是一打銀票。
劉清玄的指尖劃過金條上的官印,眉頭越鎖越緊。
這赤裸裸的賄賂讓他太陽穴直跳。
他在心中告誡自己,事還沒辦完暫時不能翻臉。
待最后一方紅盒呈上時,劉清玄屈指輕叩桌面:“放下罷。”
紅盒放下的剎那,商賈們脖頸不約而同前傾——
竟是八塊包得密實的茶餅,每塊正中印刻著“劉”字。
“諸位若誠心合作,何須這些俗物?”劉清玄廣袖輕拂,滿室珠玉驟然失色。
“這茶倒是合我脾胃。”
桌上的一名商賈劉委真當即長揖及地:“此乃上關沱新種茶樹所產的酵茶,御史愿品此'真味',實乃劉記錢莊之幸!”
剩余的商賈交換眼神,乃隱約之間意識到了什么。
劉清玄只是抬杯一敬:“諸位閑話到此,開宴吧。”
雨幕中的盈信驛站猶如孤島,兩名小吏按刀立于朱漆大門兩側,縱使屋檐可以遮蔽雨水,涼風仍呼嘯著鉆入脖頸。
有些事基于立場,哪怕大家都心知肚明,身負官差的他們也確實不適合在現場旁觀。
門縫里漏出的暖光中,推杯換盞聲不絕于耳,炙羊肉的焦香混著酒氣,化作無形的小手,輕輕撓著門外人的鼻尖。
較年輕的小吏喉結滾動,解下酒囊剛要仰頭,卻被年長者一把扣住腕子。“這一會喝幾口了?你還敢喝是不是不要命啦?”
“怕什么,這點酒還醉不倒。”年輕小吏掙開同伴的手,仰頭又是一口,酒液順著嘴角流下,在寒風中冒著絲絲白氣,“這鬼天氣,不喝點酒身子都要凍僵了。”
年長小吏一把奪過酒囊,聲音壓得更低:“你瘋了不成?后頭坐著御史大人、布政司大人,還有各路商賈老爺,但凡出點岔子咱們全家老小的腦袋都得搬家!”
“騰——”
一道黑影從天而降,落地時如壁虎般貼伏在地。
寬大的黑袍在雨中紋絲不動,黑笠低垂,遮住面容。兩名小吏的酒意瞬間化作冷汗,后背發涼。
“今兒個真是撞了邪了...”年輕小吏聲音發顫,“先是個像潑皮的怪力劍客,現在又來這么個...”
話未說完,就見黑衣人緩緩起身,兩根森白骨刺從袖中探出,在雨中泛著慘白的光。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四周影影綽綽地現出二十余道人影,步履蹣跚地向驛站逼近。
年長小吏定睛一看,倒吸一口涼氣——
這些不正是白日里被驅趕的江湖人嗎?
只是此刻他們目光呆滯,動作僵硬,宛如行尸走肉。
常年清剿欲魔教的經歷,讓兩人瞬間認出了這些“人”的真面目。
“是人傀!”年長小吏暴喝一聲,“保護御史!”
“鏘!”兩柄腰刀同時出鞘,刀身在雨中劃出兩道寒光。
兩人一左一右,步伐整齊劃一,正是《伏震刀法》的起手式,他們一人二十一脈另一人三十脈,雖算不得武修但在常人中已經算得上好手。
年輕小吏刀勢如虹,斜劈黑衣人右肩。
年長者則橫掃下盤,刀鋒直取膝彎。
兩刀配合默契,刀光交織成網,將黑衣人籠罩其中,刀氣震碎雨水,化作一片水霧。
然而黑衣人紋絲不動,骨刺輕描淡寫地架住雙刀,發出刺耳的金屬摩擦聲。
“咚——”
“咚——”
兩根小臂長的骨刺戳穿氣管和頸椎,將兩具尸體一左一右的釘在驛站的門框之上。
人傀已經均勻的圍繞在驛站的四周,等待黑衣人的下一步指示。
黑衣人抬起右手,猛然握拳。
“嘎啊——”
凄厲的嚎叫聲劃破雨夜,人傀們的眼中迸發出詭異的橙紅光芒。
他們瘋狂撕扯著衣物,露出干癟如枯木的身軀,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他們的皮肉中竟嵌著發光的紫色晶體。
人傀們發出癲狂的笑聲,手指深深摳入皮肉,硬生生將晶體扯出。
鮮血混著雨水流淌,他們卻仿佛感受不到疼痛,臉上帶著極樂般的笑容,眼中流下喜悅的淚水。
紫色晶體如雨點般砸破窗框,在驛站內四處彈跳。落地瞬間,晶體開始詭異地變色——
紫光流轉,化作幽藍;
藍芒閃爍,轉為橙黃;
橙輝大盛,驟然赤紅!
“轟!“
第一聲爆炸響起,熾烈的火光沖天而起。
緊接著,連鎖爆炸如驚雷般炸響,沖擊波將門窗震得粉碎。
驛站外,有些未投擲完晶體的人傀被氣浪掀翻,倒地半天抽搐半天未能爬起。
驛站內,慘叫聲此起彼伏,火光中隱約可見人影掙扎。
雷鳴般的響聲持續了約莫十息,黑衣人的兩臂早已重新長出骨刺,他大步向前橫掃前方,早已破破爛爛的大門連門帶框框轟然倒塌。
在混亂與焦糊味中,唯有一處被藍色光幕籠罩的區域完好無損。
光幕中為首的是面色坦然的英俊青年,他的青白長袍一塵不染,手握青藍色的綢扇直面來人。
光幕的源頭便是他手中的那把扇子,扇面上的異鳥振翅盤旋,青藍光芒流轉不息,似乎扇子只是個載體,它才是這道光幕的核心。
藍光流轉的光幕內,劉青玄輕搖綢扇:“這便是欲魔教的待客之道?”
扇面異鳥突然定格,紫瞳射出寸許毫光。
“若想示威,這點陣仗可不夠看。”
“咔—咯—咯—”黑衣人喉間發出蠕動的異響。
當他開口時,每個字都裹挾著不同聲線——
老嫗的嘶啞混著童聲的清脆,壯漢的怒吼摻入女子的嗚咽,仿佛千百怨魂在皮囊下尖嘯:“那—就—試—試—活—吧!”
黑衣人猛然躍起,他死死扒在光幕頂端,骨刺瘋狂捅刺,每一次撞擊都激起一圈圈漣漪般的藍光。
“嘎啊——”
驛站外,人傀們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嚎叫。
他們拖著千瘡百孔的身軀,從破碎的門窗蜂擁而入,木刺深深扎入皮肉,鮮血淋漓,他們卻仿佛感受不到疼痛,反而發出癲狂的笑聲。
”監天司的陣法,豈是爾等邪祟能破?”
劉清玄手腕一抖,綢扇驟然展開。
扇面異鳥振翅,青藍磷火如瀑傾瀉,將黑衣人轟然擊飛。
那黑衣人在空中翻轉,黑袍獵獵作響。
落地時,袖管已被磷火焚盡,露出觸目驚心的雙臂。
皮膚盡褪,血肉模糊的肌理上釘滿銅環,每個環上都刻著扭曲的符文,在磷火余燼中泛著幽光。
藍色的磷火一旦觸碰到人傀就其吞噬,讓其化為一道藍色的火炬,但他們享受般的撕扯自己的皮肉,讓火焰透徹燃燒它們的軀體。
富商們像是被嚇壞了似得在光幕正中緊緊抱作一團,布政使和其他幾名工部的隨官手持散發藍色幽芒的官印,站在劉清玄背后向他傳遞輝藍色的光流。
人傀們頂著火焰只身前進到屏障周圍,用隨身的武器或是拳頭又或是頭顱猛擊不停。
“劉家的后生,還扛得住嗎?”
“鄧大人還是關心關心那些商賈吧,欲魔教敢夜襲御史,真不知道他們怎么敢安心做生意。”劉清玄頭也不回,只是輕松的回答。
商賈隨行的護衛皆在爆炸中化為齏粉,熊熊燃燒的磷火和光幕是這屋內僅存的光源。
劉清玄對魔教襲擊之事并不意外,不如說他正要找個好借口敲打敲打這些富商。
只是這欲魔教不知從哪里找來的這些高修為人傀,一輪高量蘊靈晶爆炸就將富商護衛盡數團滅。
【嘎!嘎——】
【好了好了別叫了,知道你累了。】
器靈透過神識在劉青玄的腦海中大聲鳴叫,每一聲鳴叫都透徹天靈。
他手中的扇子是一把奇特的法器,或者說是有自我靈智的“靈寶”。
支撐這么大一個乾光挪移陣確實是我的不對,但是總不能放著那些沒有修為的人不管吧,就算這些人屁股不干凈也是之后審案的事。
幾個蘊靈晶爆炸就不行了,還好意思說自己萬化神君造的靈寶。
“嘎!”
【好好好,不是幾個是很多蘊靈晶,我回去再多喂你些“心源”總行了吧】
“咕咕!”
見將扇子中的笨鳥糊弄過去,劉清玄細細思考起對策。
要不是他們的護衛站的太遠我保護不到,不然還有與欲魔教“戰偶”一戰的能力。
若是沒有這些累贅,我們幾人結偷天印倒是可以輕松脫身,只是帶上這幾個凡俗之人就難辦了。
這些富商有的是錢,為何就不能抽些時間刻苦修煉呢?
哪怕當年窮的要和妹妹分食半塊糠餅,自己也同時作三份工并考取了功名。
“這事屬實難辦啊。”
正面作戰不是我等監天司神通的優勢,圣上倒是想派一支內衛一起前來,但讓那些勛貴武夫的人當護衛跟隨也是不妥,煞氣和神通針鋒反而會拖累我。
事已至此,先卜一卦吧。
劉清玄握扇橫舉于身前,輕聲低吟《無狀真目卜訣》:
虛空睜眼,萬化循跡,不觀相而見真髓——
妄測淵者溺于淵,強索真者焚于盲;
虛廓無瞳開天瞼,淵壑倒懸窺歲川;
無狀非無狀,萬化即真常:
神君垂目,無赦無藏。
扇面上,藍色晶狀絲線如活物般游動,似一個正在蠕動的線縷交織成團,在虛空中不斷解構重組。
每一根絲線都仿佛擁有生命,在無序中尋找某種隱秘的規律。
它們在自我解構與重組中似乎在高歌著——
變化...無窮...未來...命運
【變數何在】
絲線團驟然展開,化作一張覆蓋扇面的細密蛛網。在紛繁變幻中,幾根絲線突兀地靜止,勾勒出數條相連的橫杠。
【五】
“五?”劉清玄有些疑惑。
五柱香還是五個時辰?剩余心源的儲量抗個五炷香應該問題不大,要是五個時辰就有些麻煩了...
線面再次變換——
【四】
“啊?”
這欲魔教戰偶非常人能敵,若是剛開完三十二經脈步入練氣期的武修怕是幾個回合就要被骨刺撕裂。
這種城外雨夜哪來的開光期甚至是蓬絮期的武修者?
【三】
【二】
【一】
扇面上的絲線崩解了,化為一陣藍色的煙塵消散在空氣中。
銀瓶炸裂般的脆響驟然撕裂夜空,刺骨冰霧自門窗倒灌而入。
穹頂墜落的冰棱裹挾暴雨,那些被氣浪掀翻的人傀尚未拋盡手中結晶,冰棱已貫穿其關節將殘軀釘死地面。
后續冰錐層層堆疊,終將他們鑄成猙獰的荊棘冰柱。
再聽幾聲重響由遠及近。
“轟——”
一具無頭人傀飛進屋內,砸在破爛不堪的廢墟堆里。
季塵攜無窮銳氣踏進大門,手握玄鋼天引劍引劍直問——
“御史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