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塵指節(jié)叩著案面加重語氣:“我知道有正的賣身契,可上頭剛來那位對事事都抓得緊。若是現(xiàn)在買到不靠譜的貨色,沒事也要出事了!”
見伙計額頭沁出冷汗,季塵打算乘勢追擊。
此時他忽然傾身迫近:“你怎么保證外州牙行的來路?萬一御史懷疑女姬身份,反過來細問怎么辦?這劉御史可不是尋常好糊弄的官員...”
“有些事不上稱沒有四兩,上了稱千金都打不住!”
伙計一尋思發(fā)現(xiàn)這位陌生的公子來頭不淺,竟然已經和御史搭上了關系,而且看背上的劍和渾身線條是個習武人士,說不定是哪家重金培養(yǎng)剛游歷回來的武修者。
而且牙行之間面上合作,遇上緊要生意照樣爭得你死我活。在這次御史巡查緣寧州的時間里,要是讓外地牙行趁機埋下暗樁整出些禍事,那自己這邊最次也要拔一層皮下來。
于是他硬掛著笑容:“公子說的是,買回去的女姬萬一服侍到來做客的御史大人就麻煩了,這風險自然是有。”
這一切的原因自然是這些傳統(tǒng)買賣的利益是一年不如一年,競爭者也是一年比一年多,所以現(xiàn)在這些傳統(tǒng)業(yè)務都相當于是贈品。
真正值錢的大頭,各州牙行全在眼紅盯著!
云橋牙行要是倒了,原本屬于自己的“份額“怕是要被人吃干抹凈,御史巡州的消息早早就開始滿大旸流傳,這么看女奴里頭說不定早被其他牙行埋了暗樁!
伙計仔細一想是有這些風險,好像真是自己考慮不周,不愧是大戶人家的公子,想的是比自己多。
“那公子,牙行這邊再多賠給您一些優(yōu)惠,你看可好?”
季塵聽聞點點頭,但一陣思慮發(fā)現(xiàn)好像有些盲點。
于是他又問道:“按常理來說像你們這種專業(yè)的不應該出現(xiàn)這種疏忽,而且據(jù)我所知云橋牙行是廣安府數(shù)一數(shù)二的牙行,為什么你們好像消息不太靈通?”
見眼前之人嚴肅的發(fā)問,伙計感覺感覺這筆買賣好像要吹,于是他只得老老實實的回答道:
“這..這都是因為御史才來幾天,就攪得整個廣安府人心惶惶,小的也是昨天才聽說御史找了兩個神人來辦事,把各位老爺?shù)闹\劃全打亂了。”
“神人嗎?你這話倒也沒錯......”他忽然話鋒一轉,手指輕輕叩擊案面追問道:“不過為何你們昨日才知曉此事?”
伙計明顯有些尷尬。
被這銳利目光逼視的伙計頓時面露窘態(tài),說話開始變得支支吾吾起來。
“公子明鑒,照理說御史辦案本不該牽連我們牙行,”說著不自在地撓了撓絡腮胡,聲音愈發(fā)細弱:“所以先前也沒當回事,直到前天丐幫遞來消息——”
“哦?丐幫?”季塵眉峰微挑,不著痕跡地截斷話頭。
他突然想起這伙計口口聲聲都在給他推銷外州的女人,而對本州簽了賣身契的那些只字未提,而且聽這話他們好像還和丐幫有些聯(lián)系。
伙計連忙接茬:“正是!說御史征用了城南空屋,讓百姓認領被拐孩童。那些孩子蹊蹺得很,竟是被拐子拐走后不知被何人所救,然后才送到御史府上的。”
“之后丐幫頭子特意提醒我們當心,然后掌柜的昨天早上才提到了御史找了幫手的事......“
“所以你們才后知后覺?”季塵冷笑一聲,聽到【不知何人】這四個字時差點沒繃住。
“公子容稟!”伙計用布絹擦了擦冷汗,強笑著辯解道“雖然御史遇襲當晚,這消息就傳遍了全城,可咱們做的是正經買賣,哪會和這等禍事沾邊?”
既然連丐幫都能來參上一腳,這可真是正經生意啊。
“那就這樣吧。”季塵從喉間擠出兩聲短促冷笑,目光掃過牙行里陳列的賣身契冊,話鋒突然轉向,“不過手段再了得,那晚消息傳得比驛馬還快,到最后還是計劃趕不上變化。”
消息居然在那天晚上就已傳了出來,看來這些富商的手屬實很快,而且也早早就有了準備。
“是啊是啊,”伙計連連點頭,為季塵續(xù)上茶水,“這缺了大德的御史本來還沒什么威脅,可突然就有能力耽誤大家伙掙錢了。”
聽到這話季塵回憶展開,眼前浮現(xiàn)進城那天早上的場景,馬車里劉清玄曾在閑聊時透露過,幾波扯皮下商黨允許變法派巡州的政治交換,就是變法派只能出一人。
然后商黨用早就準備好的層層疊疊的文書、接連不斷的宴請、遍布城中的耳目編織成網,硬是這溫水煮青蛙消耗劉清玄的時間,府衙之外仍在歌舞聲平。
季塵叩了叩案面,突然話鋒一轉:“那你們牙行除了外州的女奴以外,還有本州的吧?”
伙計眼珠滴溜一轉,掰起手指細數(shù)時堆著笑道:“您是說本州的?可咱緣寧州這周邊環(huán)境您也知道,哪能出什么上得了臺面的貨色?都是些當老媽子、廚娘的料,頂天也就是個粗使丫鬟。”
他眼珠子連轉幾圈,想了半天也沒想出個配得上眼前這位氣質的女奴。
見他不作聲,伙計又補了句:“就算偶有底子好的胚子,也得帶回去調養(yǎng)個一年半載,眼下實在拿不出手”
季塵此刻像是想到了什么,低聲問道:“那還是這個問題,你們這本州的來路靠譜嗎?”
“哎喲您瞧我這記性!公子可是要問本州女奴的來路?”
他當即挺直腰板,把胸脯拍得砰砰響:“這本州的反倒好料理!您相中哪個,我連夜雇人把她全家收拾干凈。”
邊說邊比劃著抹脖子的動作。
“棚戶區(qū)哪天不死個把人?多三五個掀不起風浪,外州戶籍要經官府查檔才麻煩,本州的就是案板上的肉任咱們拿捏!”
季塵忽然感覺腦門一陣劇痛,他猛地攥緊茶盞,太陽穴也跟著突突直跳。
他本意是探問來源,卻意外挖出這等黑幕
他強壓下情緒冷聲道:“我問的是來路,誰管你善后手段?“
“啊!您早說呀!”伙計訕笑著抹了把冷汗:“咱們正經生意人,九成都是自愿簽的身契,官府紅印俱全。至于剩下的...”
“剩下的什么?”
他壓低聲音湊近道:“多是賭鬼家的賠錢貨,爹娘欠了錢拿閨女老婆抵債,這種腌臜貨色自然入不得貴府,一般都轉手賣給青樓窯子換點微薄的中介錢。“
季塵越聽臉色越差,此等神色變化自然也被牙行伙計所察覺。
伙計翻弄冊子的動作突然滯了滯,目光在季塵臉上輕掃。
這位公子只顧東問西問,既不說要挑什么貨色,也不談定金數(shù)額,當自己提到處理棚戶區(qū)全家時,那驟然緊繃的下頜線條更是可疑,莫不是打著買人的幌子來刺探行情?
但他又想了想,城內再找不出比云橋牙行更可靠的人牙渠道,再怎么刺探這單生意終究還是要落到自己手里。
伙計的目光掃過季塵背上那柄大得夸張的長劍,劍鞘上若隱若現(xiàn)的篆紋讓他忽然明悟——
這恐怕是世家大族專門定制打造的武修兵器。
能被家族耗費重金購置丹藥踏上武修之路的,無一例外都是重點培養(yǎng)的繼承人,畢竟研習武學可延年益壽,若讓次子庶子接觸反而容易埋下禍根。
想到這里他暗自哂笑:眼前這位公子多半是剛結束游歷歸家,在外跟江湖游俠廝混久了,俠客心性還沒完全褪去。
‘難怪他聽到處理棚戶區(qū)全家時神色有異...’
伙計用袖口抹了抹案幾,余光觀察著季塵叩擊案面的手指。那些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顯然常年握劍,但虎口處沒有老繭,想必是用過上等丹藥洗筋伐髓。
等這樣的世家公子真正執(zhí)掌家業(yè),遲早會明白人命在賬簿面前的分量,就像商會里那些掌柜,年輕時誰沒游歷過江湖?
待到經手過成百上千的金銀,自然就對生死數(shù)字麻木了。
他最后瞥了眼墻牙行懸掛的“緣寧第一”鎏金牌匾,心中稍安。
廣安府再找不出比咱云橋根基更深的牙行,更何況人口買賣的暴利生意早被自家捏死,其他牙行又沒自家牙行這么深厚的關系網和幫手,即便這位真存著刺探行情的心思又如何?
“所以現(xiàn)在好像不是買人的好時候?”
伙計聞言先是下意識點點頭,接著又像猛然意識到自己辦了蠢事一般,慌忙搖頭。
季塵指尖重重叩在鎏金冊頁上,震得茶盞微微彈起,碧綠色的液體幾近躍出。
他忽然想起方才受驚馬車上,蜷縮的插著草標的老幼婦孺,那輛貨車里除了女人分明還有孩童與老者。
老人姑且不論,云橋牙行怕是連孩子都不放過
季塵指尖摩挲著茶盞青釉,忽然將左腿從案幾下方收回,右腿交疊著架在左膝上,靴底重重磕在地上,震得案頭茶湯泛起漣漪。
腳底落地的的悶響驚得伙計肩頭一顫。
“女奴暫且擱置。”季塵垂眸吹散茶沫,話音里帶著刀刃般的冷硬,“先瞧瞧別的貨色。”
牙行伙計眼珠在賬冊封皮與來客皂靴間來回游移,他慌忙堆起殷勤的笑,躬腰時后頸疊出幾道褶子。
“公子這般年紀確該培植親信,只是...”拇指朝地面下方虛點兩下,刻意壓低嗓門:“這事在樓上人多眼雜的看著不方便,煩請您跟小的來。”
門軸轉動的吱呀聲里,伙計殷切的為季塵讓開一條道路,他喉間溢出聲幾不可聞的輕笑,這誤打誤撞的試探竟真探出了門道。
季塵隨伙計折返至一樓東側偏廳,靴底碾過青磚縫隙時他耳中再次捕捉到了空腔的回響,可惜靈識靈力開了白開,不然還能省下不少麻煩事。
伙計佯裝整理博古架上的青瓷花瓶,指尖在第三層擱板邊緣摸索到凸起的銅質蓮紋,突然發(fā)力下按。
“咔嗒——”
機括咬合聲自墻內傳出,博古架連帶著背后整面磚墻緩緩右移,露出條幽深向下的石階。
微微潮濕的潮濕的霉味裹著鐵銹腥氣涌上來,伙計從壁龕取下盞青銅鶴嘴燈,躍動的火苗將兩人影子投在通道的石壁上。
“公子當心腳下”伙計提著燈佴身引路,“這要是想從小培養(yǎng)一批班底,來咱們云橋牙行可就對了......”
通道盡頭豁然開闊,數(shù)盞嵌在墻縫里的明燈將地下室照得通明,穹頂處分布著數(shù)個換氣管,天光如碎銀般從幾個開口漏進來。
四個赤膊刀客正圍坐在榆木賭桌前擲骰子,銅錢在油漬斑駁的桌面上堆成小山,還有幾個躺在一邊的草席里瞇著眼。
最外側的健壯漢子突然抄起樸刀,刀刃反射的冷光掃過季塵袖口銀紋,剛要爆喝的臟話生生卡在喉間。
“原來是新客,聽您的走步聲不像普通人,是灑家冒犯了。”他拇指蹭著刀柄,眼神在伙計諂笑的臉與季塵玄鐵劍鞘間巡視,“那會計您和貴客忙您的,兄弟幾個就不打擾了。”
伙計尷尬地看向季辰,卻見這位公子渾不在意地點點頭示意繼續(xù)前行。
他連忙殷勤解釋道:“段老板特意備著這些打手防鬧事的,您也知曉一樓那些行當總容易出幺蛾子。”
“防鬧事?”
季塵余光掃過門口兩個佩刀守衛(wèi),不露聲色地暗自冷笑,光是門口那倆武修就夠震懾普通鬧事者,眼前這伙人雖修為略遜倒也非尋常人能應付。
目光掠過賭桌旁幾個赤膊刀客時,他忽覺這些人的身形體態(tài)似曾相識。
此時伙計已用隨身鑰匙打開拐角包鐵大門,聲音適時響起:“貴客這邊請!您一會先別說話。”
穿過所謂的“警衛(wèi)室“后,季塵踏入大門后的空間,出乎意料的是,這處地牢的規(guī)模竟與樓上建筑不相上下。
鐵鏈拖曳聲驟然撕裂地下大廳的寂靜。
沿石墻排開的三十余具鐵籠里,蜷縮著脖頸緊扣刻符銅環(huán)的幼童,蒙眼布下滲出未干的淚痕,麻繩在細腕上勒出道道淤青。
伙計指尖叩了叩籠柱,銅環(huán)符文隨聲泛起幽光。
“這根骨分上中下三等,價碼自然不同...他們脖子上擾音環(huán)已開,客人您可以說話了,。”
季塵下頜微繃,他一眼便看出來了,這些不足十歲的孩童就是用來豢養(yǎng)死士的胚子。
這確實算是暴利。
但當目光掃過那些隨呼吸起伏的瘦弱胸腔時,疑云驟然漫上心頭——
云橋牙行究竟用以何種手段,竟能將人體根骨潛力化作明確標識的層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