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塵的劍鋒微微下垂,借著陣紋殘存的瑩光打量來人。
那漢子衣衫襤褸卻難掩一身腱子肉,左眼下方有道寸許刀疤隨面部肌肉抽動,臉上脖子上還遍布著不少胭脂唇印。
他那天好像是坐在那座破廟的某個角落里,但季塵當時的注意力都被那一幫寒刀門的刀客和陸浩林吸引,自然也就沒有細看他人。
“既然有人認識我那就方便了,此處乃欲魔教總壇,各位剛剛被季某救出。”
轉魂窟內突然陷入死寂,二十余名武修者齊刷刷抬頭,熒光罩在眾人臉上——
灰袍青年抓向腰間皮鞘的手掌驟然頓住,青衣壯漢反手探向背后的動作僵在半空,紅衣女修摸入衣襟的指尖微微發顫。
他們五指抓空的瞬間,周圍的氣氛如墜冰窖。
瑟縮在角落的百姓們屏息僵立,一對對茫然的雙眼盯著周圍武修者們衣袍翻卷的身影。
“你、你說這是欲魔教......?”刀疤臉踉蹌后退半步,松垮的褲帶脫落半截也渾然不覺。
一眾武修者既手無兵刃,又被季塵深不可測的氣勢所懾,無人敢貿然出聲,既然現在刀疤漢子愿當出頭鳥,他們也樂見如此。
而這名刀疤武修者似乎與在場的有些人熟識,有人當即對他使了個眼色。
季塵靴跟碾碎地表的戰偶晶絲殘跡,玄鋼劍凌空劃出半弧指向穹頂紋路與地上繭殼:“不信?看看這些被刨開的人繭,蝕欲髓晶攝魂奪魄,煉魂大陣融肉化筋,你們又當自己身在何處?”
玄鋼劍迸發龍吟般的鳴響,白芒劍勢震碎周遭十余枚晶繭殘殼。
某女修雙腿戰戰,顫聲道:“這劍氣...竟是劍意化形!少說半步蓬絮!”
“此地正是欲魔教煉制戰偶的轉魂窟!”劍鋒寒芒掃過眾人煞白的臉,季塵笑道:“各位應該是知曉御史巡州所為何事,才會來此緣寧州尋求機遇的吧。”
這些人應當有不少早于劉清玄到達緣寧州,結果就這么沒入水里連個浪花都沒打出來。
他很好奇為何這么多人都著了欲魔教的道,按這些獨行俠的行事作風,等到有人察覺他們失蹤時,恐怕早已被煉成欲魔教的戰偶了。
一眾武修者僵硬的點頭,他們不專修拳腳功夫,兵器一旦離手戰斗力就大打折扣,此處即是欲魔教總壇,他們自知即使是被救出也兇多吉少。
疤面漢子試探著問:“季俠士您又為何孤身前來此處?現在可有出去之法?”
“因為一場意外,我碰巧進入此處”他目光掃過眾人躲閃的眼神,話鋒陡然銳利,“不過關于出去之法,我想先問問各位是怎么進來的?”
他又接了一句:“請回答我,此事非常重要。”
轉魂窟內一陣視線交錯,眾武修者支支吾吾紛紛用眼神將疤臉漢子推出去。
那漢子提起褲腰,脖頸上的胭脂印在幽光下泛著紅:“因為些人間俗事...“
季塵視線掃過他人,眾武修者紛紛低頭不愿直視,甚至包括幾名女修。
“兄臺倒是好興致。”季塵始終未聽見洞外有支援前來的聲響,遂即旋腕兩圈收劍入鞘,玄鋼劍身與刀疤漢子記憶中的重劍輪廓重疊,“想必那胭脂唇印與兄臺為何到到此處有些關聯。”
就在二人對話的期間,被拐來的二十余名百姓齊齊縮在角落,他們身上還沾著被板車搬運時沾上的血漬,瘦骨嶙峋的手腕上留著深紅色的捆痕。
衣衫襤褸的婦女將孩童死死按在懷里,不安的眼珠透過亂發縫隙偷瞄著人群。
某個武修者甩動胳膊舒展筋骨時,婦女的脊背幾乎要貼到布滿陣紋的巖壁上,懷里的孩子被勒得漲紅了臉卻不敢哭出聲。
似乎被拐來的人都互相熟識,既三三兩兩互相分散,又遠離眾武修者抱在一團。
刀疤臉頓時漲紅了臉,粗糲手掌摸著松垮的褲腰:“我...我那是著了道!本來都要開始正戲,結果喝了口送的茶水......”
季塵一嗅,那唇印上的都是劣質胭脂。
“這災年還敢在青樓里撒銀子...不對,我記得這位兄臺資金應該不富裕吧。”他明知故問的笑道。
“呸!不瞞兄臺您說,老子要是有銀錢,誰他娘的去棚戶巷鉆那漏風的破窯子!“刀疤漢子猛啐一口,“那巷子里的婆娘收五十文錢就能睡整宿,誰成想茶水摻了迷魂散......“
他脖頸上的胭脂印泛著紅,說到此處突然卡殼,支支吾吾的眼神躲閃。
季塵銳利的視線盯著他的臉,似在繼續逼問。
“那老鴇說來了個災區逃難的小姑娘,結果掀簾子出來個滿臉褶子的婆姨!咱就想著喝口茶水壓壓驚,誰知道喝下去就眼前發黑,眼睛一睜就在這了!”
他刻意提高嗓門試圖掩飾窘迫,轉魂窟里頓時響起此起彼伏的憋笑聲,幾個女修翻著白眼扭過頭,百姓堆里的小孩捂著嘴直抖。
角落里縮著的百姓中,某個蓬頭垢面的孩童突然打了個響亮的噴嚏。
季塵左手握拳敲了敲自己的腦門道:“五十文睡整宿的棚戶巷窯子,你也敢去?”
“這年頭誰有錢去正經青樓啊!有錢定要買血食滋補經脈!”刀疤臉急得直拍大腿,“那茶水聞著有微香,老子還當是婆娘抹的脂粉味。”
“這...啊。”
人在無語時真的會笑,季塵現在就強擰著嘴沒太繃住。
不過這漢子確實給了些有用的消息,棚戶巷的窯子居然也是人口流動的一部分,而且在這種位置上下點手腳,反而讓人防不勝防。
誰也想不到丐幫竟然膽大包天到這種地步,居然敢把手伸到武修者們的身上。
【武修者們肉體強勁,那能麻翻武修者的迷藥說不定就是欲魔教提供的。】
這窯子利益相關定是不小,有閑空必須將其連根拔起。
被脅迫的和不自愿的拉去災區干活,自愿的打一頓也拉去災區干活,只是沒有青霉素還挺難辦,希望盈天盤足夠靠譜吧。
“好了各位!”他拍了拍手壓下四周嘈雜,掌心相擊聲震得人耳根一麻,“我手里自然有出去的辦法,也可以免費送給各位。”
一眾武修者聽到有出去的辦法時眼睛一亮,但聽到“免費”二字時又齊齊一沉。
這天下最貴的東西就是“免費”。
接著季塵越過武修者掏出個清單,目光掃過瑟縮的百姓:“在場的各位,可有誰是莊二丫的弟弟?”
話音未落,人群里突然傳出窸窣響動。
只見一個婦人將懷中蓬頭垢面的孩童往膝上托了托,手臂顫巍巍舉起:“大人...民女是二丫的母親,這是她弟弟莊小牛。”
“原來是母子俱在,那挺好的。”季塵兩指夾著清單抖了抖,炭筆在“尋親”二字上劃了一道,“你女兒用一個拉鉤委托季某來救她弟弟,至此約定達成。”
“甚至超額完成。”
婦人聞言渾身劇震,懷中半大男童險些滑落。
她慌忙抱緊孩子,嘴唇翕動著:“二丫她...那日與小牛在城隍廟前,轉眼就...”
婦女喉頭哽咽著著:“民女沿街找了一天未尋,回家時只感覺有人在肩膀上拍了一下,之后就失去意識。”
“再醒來時就已經在此處,而且還碰見了我家小牛...大人二丫她現在在何處?”
季塵收起清單,平靜的回答:“她現在非常安全,安全的不得了。”
【不過為何母子分兩批被抓卻在此處匯合?】
他看了眼周圍,發現像這樣一家團聚的還不少,希望沒團聚的不是半戰偶化被自己殺了吧。
莊小牛揪著母親補丁摞補丁的衣角,嗓音還帶著哭腔:“娘,二丫當時被個丐幫的奶奶拽著不讓走...后來就只有我吃了藥被送到這里。”
奶奶?季塵差點又沒繃住。
“殺千刀的丐幫老太太!”婦人突然發出低聲咒罵,“竟是盯上了我家二丫...感謝大人救了我家小女一命。”說完她帶著孩子納頭便拜。
“慢著——”季塵閃電般用天引術抓住她,“準確來說,是那個殺千刀的丐幫老太太救了你全家,你之后還是去謝她吧。”
死寂蔓開,場面一度十分尷尬。
一眾武修者將這場景看在眼里,他們眼看著季塵剛說完有出口就去關心平民,不知道這位季某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可他們一眾人手中既無兵器,也眼見不是此人的對手,若是強搶定是找死。
他們不安的默咽口水,希望季塵是位正道人士。
終于季塵收起清單,有人忍不住問:“季俠士您這救命之恩,果真不要我們報答?按江湖規矩,這‘免費’令我們寢食難安啊。”
“是啊季大俠要我們如何做?”一人應著。
“請季大人能說個實數,若是錢財或者別的什么...”一名女修警惕的盯著季塵低聲喃喃。
“不是不要你們報答,諸位武修者...同道,”他特意在同道這個字上咬了重音,“我這里有一份標記著出口的手繪地圖,我希望各位能幫助我保護這些平民百姓離開此處。”
一眾武修者面面相覷,有人忍不住壓低嗓音:“這地圖當真分文不取?莫不是要我等當誘餌開路......”
季塵氣勢外放,劍鞘中的鳴響震得眾人發怵。
“諸位不妨想想,若我要害人,何苦費勁救人?”
疤面漢子接過地圖,突然漲紅著臉抱拳:“季俠士若肯指條明路,我劉三腿這條賤命任憑差遣!”
“不必賭命,路上的欲魔教禍害我都清理干凈了,你們只需要跟著地圖上的標注,就可以從一處暗道離開此處。”季塵只是平靜的回答。
劉三腿還有些不敢置信的問:“那欲魔教戰偶實力強勁,季俠士果真將他們全部斬殺?”
季塵手指周邊一處區域,那里分布著三坨爛成泥的紫色晶絲。
“這些就是看守此處轉魂窟的欲魔教戰偶了,我一劍一個全部處決。”
劍鳴余韻中,季塵靴尖隨意踢了踢腳邊晶絲殘骸,那些泛著暗紫熒光的爛泥竟如活物般抽搐兩下。
劉三腿喉結劇烈滾動著倒退三步,只死死盯著那堆仍在蠕動的晶絲。
“這、這確實是欲魔教戰偶!”某位灰袍武修突然嘶聲尖叫。
一眾武修者倒吸一口涼氣。
劉三腿拿著那張極其抽象的手繪地圖左看右看,最后在雙眼在“倉庫”的位置停留了一瞬,眼睛滴溜溜的轉像是在謀算些什么。
季塵自然注意到他的動作,于是冰冷的補充道:“我對諸位的要求就只有一個,出去以后務必保證這些百姓的安全,然后將他們送到廣安府去。
各位的臉我已全部記下,若是讓我有幸在不該看到的地方看到了這些百姓,那季某必然一個一個把你們全部處死,我說到做到。”
說話間他殺意外放,一眾武修者冷汗浸透了衣衫。
“但是,這一趟不會讓你們白去。”季塵畫風一轉殺意收斂,打一棒給個甜棗他還是懂的,“出口所處的位置不知道是緣寧州的何處,所以我需要各位把人送到廣安府去,到了之后直接將這些百姓交給府衙,并向御史劉清玄報上我季塵的名字。”
當季塵提到“御史劉清玄”這五個字時,一眾武修者的呼吸停滯了一瞬。
“各位來到緣寧州都是為了找一個上升的階梯,而現在這個被當朝紅人記住的機會就在現在,將這些百姓交給劉清玄他自會記你們一功。”
他掏出寫有“監察御史”的玄鐵令牌,一眾人的眼神瞬間灼熱無比。
他們混跡天下已久,怎么能看不出來季塵這聲勢的底細,不光是外貌,此等高位者的姿態定不是他們這些底層武修者所能模仿的。
而現在掏出的令牌不像假貨,一步登天的機會就在眼前。
季塵想著此事對他們來說有利可圖,他們大概率不會做出些不理智的事,而且如此之多的人,還能在出去之后吸引不必要的目光,讓喜兒帶著留影石更安全一些。
他也實在是想不到別的安排,只能出此計策,這些百姓能作為人證被劉御史保護起來,他們應該暫時安全了。
而且路上有些欲魔教信徒殘留的武器,也應該足夠這些武修者用來防身。
一眾武修者單膝跪地齊道:“謝季大人提拔之恩。”
接著帶地圖和百姓們匆匆離開。
而現在就是季塵自己的時間了。
周圍的空氣愈發冰冷,他漫步在逐漸向下延伸的甬道上。
墻壁上發光浮雕正在閃爍,不同以往的是,它們似乎是以徐進的方式在指引著季塵向前。
那欲魔教妖女已殺,如果自己跟著離開,等欲魔教反應過來定會拋棄此處老巢。
到時候敵暗我明就難以繼續行動。
自殺了那欲魔教妖女開始,今夜就已無法回頭。
他跟著甬道的光一步一步的前進,直至眼前豁然開朗,如果說剛才在轉魂窟中見到的是一處井口,那現在所見到的就是一處血湖。
遠處的血湖邊,一名赤裸著半身的男人背手而立,及腰的銀白長發垂在細膩的雙手上。
聽見腳步聲傳來,慵懶尾音裹著蜜糖般的黏稠感在洞窟中漾開:“陸洞主你終于來了,本座已在此處等候多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