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清玄跨出臨時充作審訊室的庫房時,綢扇正漫不經(jīng)心地叩擊掌心。
季塵抱劍倚在大門旁,靴底碾著半截草莖:“如何?”
“七分真,三分私,可為一用。”劉清玄抖開綢扇,器靈振翅蕩開一圈幽藍(lán)光暈“她要借我們報殺弟之仇,五年前她們家還不上稅款,其弟被丐幫當(dāng)作‘貨’賣往礦山,而她則是被丐幫北區(qū)分舵主的二房突然善心大發(fā)給留下。”
季塵頗有興趣的說道:“這倒是巧了,我今早是在丐幫據(jù)點中蹲到的她,而她卻說從來沒有干過害人的事。”
“器靈見其怨氣纏如孽蛇,卻未沾無辜血債。”異鳥金瞳與季塵視線相撞,劉清玄稍稍偏折角度,“她要的不過是丐幫頭顱落地,我們要的是斬斷商黨爪牙。此女熟知城北分舵暗樁與銷贓渠道...”
他斟酌片刻后說:“當(dāng)如屠夫庖刀,沾不沾腥要看執(zhí)刀之手,有些小心思不假,但殊途同歸可以信任。”
“這道理我懂。”季塵點點頭回答,“不管黑貓白貓,抓到耗子就是好貓。”
他用手輕敲著劍面,推算接下來的行動計劃,然后又問:“無辜血債?也就是說她這五年來沒沾過血債,但對丐幫惡行無動于衷?”
劉清玄忽然將心提到嗓子眼,這季俠士不至于太極端吧?
“倒也合理,說不定之后還能當(dāng)個人證。”
對方的回答讓他放下心來,還好自己沒看錯人。
接著劉清玄打趣的說:“看剛才砍殺丐幫的英姿,我還以季俠士眼里容不得一點沙子。”
季塵聞言也是無語,自己又不是那種濫殺之人,一個婦人能忍辱負(fù)重在丐幫活五年已經(jīng)很不錯了,放著不管又不是她的問題。
“她既然未沾過血債,又無力伸出援手,保全自己理所應(yīng)當(dāng)。”
接著他忽地嗤笑,將玄鋼天引劍連著劍鞘拋上半空。
再看準(zhǔn)空隙伸出右臂,劍鞘上的掛帶穩(wěn)穩(wěn)落在肩上:“御史大人您這彎彎繞的毛病得改改,是非對錯自有時間評判,我殺人只是提前送人去評判。”
然后季塵雙手抱胸思考了一番:“總之后續(xù)安置就麻煩劉御史您了,張貼些布告應(yīng)該能幫他們找到父母。為了防止剛才的事,這喜兒我先帶在身邊。”
劉清玄扇骨敲在手心:“如此甚好。”
“陳二狗你這幾天老實養(yǎng)著好好吃飯,本來三天能治好,現(xiàn)在挨了這一棍子就得七天了!”
說完季塵反手頂開庫房木門,就見喜兒垂首坐在條凳上,手指無意識絞著衣角褶皺,發(fā)間那支簪刃歪斜欲墜。
腳后跟叩地的輕響驚得她肩頭一顫,渙散的目光倉促聚攏。
季塵抱臂斜倚在門框邊,玄色衣擺沾著幾片干涸的血漬,卻意外放輕了嗓音:“那些孩童有專人看管,布告一會就將貼去四門,三日內(nèi)必有人來領(lǐng)孩子。”
他下頜朝門外微揚,“你,跟我走。“
女子遲緩地支起身子,仿佛關(guān)節(jié)里灌滿了陳年米漿,她對剛才發(fā)生的事只有個模糊印象,似乎剛才那持扇書生一進(jìn)一出,審訊就結(jié)束了。
她不記得剛才發(fā)生了什么,也不確定自己說了什么。
季塵耐心等那支簪刃徹底滑落進(jìn)稻草堆,金屬觸底發(fā)出“釘——”的一聲輕響,喜兒那渾濁的眼眸中才恢復(fù)了一絲清明。
他才轉(zhuǎn)身推開半扇吱呀作響的門問:“劉御史已經(jīng)走了,需要我扶著你點嗎?”
廣安府城中的大街上,季塵咬著竹簽穿過人群,白日里的市集蒸騰著炊煙。
路上行人紛紛以異樣的目光注視著這對組合,只因其中一人是身著玄色勁裝,后背異形長劍的挺拔劍客,而另一個則是駝著背還灰頭土臉,滿臉長著麻子的老女乞丐。
而這兩人都拿著根相同的糖葫蘆。
喜兒盯著手中那串艷紅的糖葫蘆,糖衣將融未融,像裹著一層琥珀。
剛才那書生竟是御史?和畫像的差距未免有些太大!
御史是京城高官,這黑劍又是何人?
“季...大俠?”她終是忍不住開口。季塵瞥見她袖口下蜷曲的手指,那截竹簽在她掌中快被碾出裂痕。
“吃啊,為啥不吃?我昨天買了嘗嘗,發(fā)現(xiàn)這家糖葫蘆味道還不錯。”他咽下最后一口山楂,隨手將竹簽釘進(jìn)路旁榆樹,入木三分的力道驚走周圍奇異的視線。
“白天行動不太方便,咱倆先在城里轉(zhuǎn)一轉(zhuǎn),晚上再去干大事。”
喜兒喉頭滾動,糖葫蘆在陽光下折射出琥珀色光斑。
她以一種奇怪的眼神看了眼季塵,然后試探性的輕咬了一口,卻發(fā)現(xiàn)季塵根本不在乎,他面色如常思緒似乎遨游到不知何處。
怪人。
蜜糖裹著酸澀在舌尖炸開,這是五年來喜兒第一次嘗到糖味。糖葫蘆的紅艷仍似當(dāng)年,卻總比記憶中少了幾分滋味。
父母尚在時,裹著冰殼的糖衣能甜透整個臘月,直到那場旱災(zāi)——
一切都變了。
想到這她喉管中又泛起塵土的味道,沖淡了山楂與蜜糖的的甜意,那是幼地被拖走時撲起嗆入嗓子的塵土。
若非碰巧路過的譚分舵主二房掀開轎簾,她也要同鄰家小妹一起被賣進(jìn)窯子。
那泣血般的哭求觸動轎中婦人,這才抬手收作仆役,保住了一命嗓子卻也哭啞了。
丐幫檐下的五年令她筋疲力盡,要服侍恨不得千刀萬剮的仇人,處處小心丐幫的破皮無賴,受著其他婢女的無端刁難,卻仍要擠出諂笑。
本來喜兒想著死前做些善事,于是才靠著面子出手留下一個小女孩,可現(xiàn)在好像已經(jīng)不需要了?
丐幫、牙行、禿驢都是她碰不得的龐然大物......
那西區(qū)的盧瞎子在丐幫也算是個好手,但在這位神頭鬼臉的季大人面前連反抗之力都沒有。
或許能利用一番?
喜兒想了一番說道:“老身幾日前聽幫內(nèi)的潑皮說過,城內(nèi)有家面館的鹵面味道極佳,季大人可有興趣品嘗一番?”
“還有這事?帶路!”
大約是正午時分,季塵跟著喜兒拐進(jìn)城南一條窄巷。
青石板縫隙里積著前夜的雨水,周圍的環(huán)境還算潔凈,面館旗幡在風(fēng)里懶洋洋晃蕩,還伴隨著若隱若現(xiàn)的鐘鳴。
季塵走進(jìn)一看發(fā)現(xiàn)不對,這邊怎么沒有坐的地方?
他順著這邊的門看向屋內(nèi),發(fā)現(xiàn)這好像是面館的后門。
這店是前后通透的,這邊根本就沒坐的地方,桌椅大堂全在面館的對側(cè)。
這邊只有些赤裸上半身曬得黝黑的漢子,他們端著個碗坐在臺階上,就地埋頭大口嗦面。
季塵疑惑的看向喜兒:“這是后門吧,你是不是帶錯了?”
喜兒低下頭用顫抖的聲音回答:“季大人我們乞丐白天不許上大街上...老婦一不留神就帶到了這里...”
季塵疑惑的反問:“帶錯路你怕個錘子,再說你看剛才在大街上,有人找你麻煩嗎?”
“謝大人開恩。”喜兒聽到季塵沒計較才抬頭回應(yīng)。
季塵看她抬頭時的細(xì)微表情便發(fā)現(xiàn)不對,這女人肯定有什么瞞著自己,不過劉清玄說了可以信任,那就不管了吧。
“兩位客官里邊請!”跑堂將后門來的兩位請入店中,麻利地抹著油光發(fā)亮的方桌,木紋里浸著幾十年老湯的咸香。
付過錢沒過多久,三份鹵面便送了上來,季塵還特意都加了肉。
他抬手?jǐn)堖^其中的兩碗到自己面前,再深吸一口氣。
“這面確實挺香,內(nèi)碗是你的。”
喜兒佝僂著背縮在條凳上,渾濁眼珠卻透過面湯熱氣緊盯街對面,寶相莊嚴(yán)的寺廟門前,些許掉漆的香爐冒著香火,幾個沙彌正給香客手腕系紅繩。
她再低頭看向碗里的鹵面,也是心里一驚,自己這份竟和那位季大人的分量相同。
“這是給老婦的?老婦吃不了這么多。”
季塵嘗了一口有些燙,于是挑起面條邊吹邊回答:“別管,吃!”
正當(dāng)季塵吃完第一碗鹵面,正打算再吃第二碗時,他點評道:“味道確實不錯,就是沒味精差點意思。”
然后當(dāng)他開始吃第二碗時,屋外的風(fēng)突然變化,向著面館內(nèi)吹來。
一股燃燒的香火味灌入面館,嗅覺十分靈敏的季塵繃著臉快速吃完第二碗鹵面,然后拍桌而起:“誰家缺德的白天在飯館門口燒紙啊!”
他話音未落,眼睛卻牢牢鎖定在香爐掉漆的位置上,只因那缺漆的位置是銀色的。
顏色不對,而且這世界肯定沒有不銹鋼。
季塵指尖輕叩劍鞘,瞇眼望向那香煙繚繞的寺門。
鎏金牌匾上“慈航普渡“四字在陽光下泛著刺目金光,香爐脫落的漆皮下銀光流轉(zhuǎn),幾柱足有兩指寬的棒香發(fā)出裊裊白煙。
“這香火倒是旺得很。”他忽然嗤笑一聲,掏出張在境澤村村民那弄來的佛牌,邊緣發(fā)黑不知道被主人盤過多少次。
自從發(fā)表過“劍仙宣言”后,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就都被丟在地上。
屬實可笑。
季塵還沒親身去實地調(diào)查,手里暫時還沒有寺廟的證據(jù),不過就看這意思銀造的香爐,多少給他們添點堵。
他將那塊佛牌丟在地上一腳碾碎,露出內(nèi)里發(fā)霉的木芯。
喜兒適時地咳嗽起來,用手臂掩住自己的口鼻,尤其是她欣喜的笑容,布滿傷口和老繭的手指指向寺廟正門。
“這大人果真與放貸的禿驢有仇,丐幫和禿驢蛇鼠一窩,要打就不可能只打丐幫。”
她心中的話音未落,季塵已大步流星跨過門檻,衣襟已在忽然轉(zhuǎn)向的風(fēng)中獵獵作響。
他走到那正在給香客系紅繩的沙彌面前,指尖劃過佛牌表面鎏金后故意用驚訝語氣問“這護(hù)身符要二十兩銀子?”
他刻意將“護(hù)身符“三字咬得極重,等待對方的反應(yīng)。
沙彌見季塵到來微微抬眉,他打量了一番也沒認(rèn)出來這是哪位大人,只能看出來這身衣服價值不低。
他合掌微笑:“施主好眼力,這佛牌確實是二十兩,但小僧瞧這等佛牌配不上您的身份。”
說完他從懷中掏出一個不但有鎏金裝飾,而且材料和做工都高了一個檔次的佛牌道:“此乃住持開光七七四十九日的功德佛牌,小僧認(rèn)為此等祥物才配得上施主您的佛緣。”
季塵聽完眼睛不眨一下:“多少錢?”
“八十兩,寺里還會為您點上一個月的祈福棒香。”
推銷態(tài)度太好了,怎么起手呢?
此時幾個粗布衣裳的婦人正跪在角門外,額頭磕在青石上的悶響甚至壓過了周邊的誦經(jīng)聲,她們懷里緊緊摟著褪色的平安符,符上“庇佑眾生“的字跡被淚水泡得模糊。
“小師傅那些人在干什么?”
小沙彌看了一眼雙手合十回答:“那些是南郊染坊的女工,只是她們沒有佛緣,連最低檔的佛牌都無錢購買。”
季塵聽完雙手抱胸問:“那她們?yōu)槭裁丛谀弥鹋瓶念^?”
“我佛慈悲,既然他們沒有佛緣自然有補(bǔ)救的辦法。”小沙彌先是低頌一聲,才回答季塵的問題,“若她們愿意在寺門前磕頭并念誦佛經(jīng)一個時辰,便可補(bǔ)足缺失的這部分佛緣,原價二百文的佛牌,只需收她們一百文。”
季塵仔細(xì)看去,發(fā)現(xiàn)那佛牌與自己剛才踩碎的那個一模一樣,和小沙彌剛才掏出的相比,完全就是粗制濫造。
這,這對嗎?
我記得搬工一天才掙十幾文,這佛牌原價居然要二百文。
這寺廟怎么還看不起消費者,打個折還要把顧客當(dāng)狗訓(xùn)?
他慢慢向前靠近香爐,調(diào)整觀看角度正對女工們磕頭的正臉,他看見了女工們已經(jīng)磕到滲出血來的額頭。
“他們磕了多久了?”
“還差一刻滿一個時辰。”
季塵靠近香爐將手指放在掉漆的銀面上,心中默念盈天盤。
【材料為純度92%的銀合金】
“媽了個巴子的...”
小沙彌聽見季塵的低聲暗罵,略有神會問道:“施主若是看這些無佛緣的人不順眼,只需說一句便可。”
忽然一陣風(fēng)吹過,香爐中的一根棒香還未燃盡便攔腰折斷。
一名年長些始終未說話的僧人拍了拍手,朱漆大門開出條小縫,一名持棍武僧踏出門檻。
“香斷了,諸位沒有佛緣,把佛牌放下請回把!”
季塵暗捏指節(jié),那幾名女工卻突然撲跪在武僧腳下。
為首的老婦拽住僧袍下擺,額角血珠滲進(jìn)粗麻布料:“師傅行行好...娃兒高熱三天了,再請不到佛陀庇佑就撐不過去了啊!”
“滾開!”武僧甩腿將人踹翻,熟銅棍尖戳向婦人咽喉,“佛門凈地,豈容爾等——”
此時季塵對那小沙彌說:“八十兩買塊木頭,拉倒吧。”
話音未落,玄鋼天引劍已如怒龍般橫抽,劍脊裹挾白芒重重叩擊爐身。
嗡——!
漆層應(yīng)聲迸裂,剝落成指甲大小的碎塊。
跪伏的百姓驚見香爐真容,人群里炸開一片抽氣聲。
季塵握著劍冷笑:“拿白銀熔鑄香爐,你們倒是會普渡眾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