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逃亡者
頭幾天里,鐵哈一直避開露天的地方,在樹林里趕路。只有天黑后他才下到路上,走到走不動了再返回樹林。為了避開村寨和人,繞路是必要的。他在密林里一點點地攀爬,折返又前進。冬季的樹和他一樣枯瘦委頓,卻出乎意料地難以穿越。他估摸他并沒有走多遠。一開始他往東走,井葉碩諾波的方向。后來他想起沙馬家支就在東面。往西不可能,那是回頭路,阿祿家恐怕也會派人搜尋他。南面是完全無法穿越的峭壁。他只有往北。在樹林里,一個砍柴的呷西給了他幾塊蕎麥粑粑。鐵哈貼身包著,餓得不行了才掰一點,吃得很慢。在有泉水的地方,他都盡量喝飽,雨季結(jié)束后,山泉每天都在斷流。
他幾乎沒有休息。他不敢在任何村寨附近入睡。天越來越冷,在夜晚的林子里歇腳需要砍柴生火,他身上什么工具都沒有。只有等到晨光熹微又還沒人上山的一兩個小時里,鐵哈會找一面斜坡或一塊大石,背靠在上面睡一小會兒。他很少真正睡著。他感到四面都是來追捕他的人,阿祿家的,沙馬家的,的各家的,還有他們無窮無盡的親戚。他們在朝他逼近,也許就在幾步開外,正悄無聲息地縮小他們的圍獵圈。有幾次鐵哈真切地感覺到了他們的呼吸,就在他身后,似乎只要他一轉(zhuǎn)身,就會聽見揮向他的鞭子發(fā)出脆響。
走了整整一夜后,他看見林子外出現(xiàn)了一片高高低低的瓦板。那是一個村寨。對一碗熱菜湯、一顆土豆的渴望讓鐵哈發(fā)起抖來。被土墻包圍著多么溫暖,多么安全啊。他可以好好地合一會兒眼,哪怕是躺在畜圈里,哪怕只有一小會兒??释絹碓綇娏?,拖住他往前邁動的雙腳。再等等,鐵哈對自己說,再走遠一點。
他重新消失在樹林里。天亮時他不再休息,繼續(xù)往北。腳下的山勢一直在升高,有些時候他需要整個人貼在山壁上,手腳并用地把自己一點點往更高處拽。他的鞋磨爛了,露在外面的皮膚剮出一道道口子。正午時他終于到了山頂。山的后面還是一樣:高山、深谷、林地、日漸枯黃的牧場。鐵哈向東面望去,期待看見井葉碩諾波那聳立的群峰。但他的視線被東面籠罩著山腰的厚厚云霧遮住了,似乎有一場新雪正在那個方向落下。山頂大風刮來,晃動成片的云杉。樹叢間突然露出一塊茅草屋頂。那是座廢棄的屋子,站在山腰上,背向山頂,屋前是一小片向下傾倒的光禿禿的野地。
鐵哈整個下午都躲在林子里等待。他忍耐著,延長觀察的時間。沒有人出現(xiàn)。天黑后,他小心翼翼地離開樹林,走進屋子。
趁著天黑,鐵哈在屋內(nèi)屋外走了一遍,發(fā)現(xiàn)一捆半干的稻草,屋腳一只破碗里積了半碗泥水。除此之外什么也沒有了。他把稻草搬上頂層,把泥水喝了下去。隨后他拉上門閂,把稻草靠墻鋪好,裹上查爾瓦躺下去。一片漆黑中,鐵哈聽見大風不停擊打著屋頂?shù)拇?。雖然饑腸轆轆,但他放松了下來。有那么一會兒,他覺得自己卸下了十五年來身為阿祿家呷西的重擔,暫時也逃脫了淪為沙馬家祭品的可怕處境。這對他來說是頭一次。他現(xiàn)在只需要背著他自己走出山地。輕松的心境只持續(xù)了一小會兒。他很快想到正在逼近的冬天,想到不知還有多遠才能走出頭人們的領(lǐng)地……時間在流逝,山地在關(guān)閉,恢復(fù)了囚牢的面目。鐵哈頓時覺得待在這個屋里睡覺是在浪費寶貴的時間。他這幾天繞開村寨多走了十幾里路,中間又走錯路,已經(jīng)花去了不少時間。他掙扎著坐起來,卻頭暈?zāi)垦?,栽倒在稻草上。這是哪里?鐵哈昏昏沉沉。說不定就是要捕獲他的那張網(wǎng)的中央,他已經(jīng)在不知不覺中踏入了他們布下的陷阱。他還有喘息的時間,只是因為頭人們賜給了他時間,也許他們樂于看著獵物徒勞地掙扎,直到筋疲力盡后自己放棄。他們毫不著急。
他在焦灼中昏睡了過去。醒來時,他不知道睡了多久。鐵哈走到門口,透過柵門的縫隙往外看,天色陰沉,屋外沒有人。胃里一陣絞痛,饑餓在反抗他。他抱著一絲期待,再次繞著屋子仔細翻找了一遍。還是什么都沒有。鐵哈猜想這應(yīng)該是白骨頭的家,才能有時間在離開前收拾東西。他們?nèi)チ四睦铮克驹谖萸暗囊暗厣铣類炈耐9饩€灰暗,一時辨認不出這是一天里的什么時候。他的目光落在半空中的一只黑鷹身上,鷹朝著斜下方某個點撲了過去。茫然中,他朝著鷹下落的方向望去。坡下某處反射出一線亮光。他往前走,來到野地的盡頭,踩著沒有草皮的碎石坡繼續(xù)往前。他漸漸聽到流水聲。一條之字形的下山路的盡頭,江水正在峽谷底部急遽奔涌。
鐵哈跪在碎石灘上,把江水一點點地往嘴里舀。冷風鉆進肚里,抽打著他的胃。他的身體已經(jīng)感覺不出饑渴,才喝幾口就乏力了,喘著粗氣。被他攪過的岸邊的水流很快平復(fù),水面上晃動著鐵哈的影子。在那間茅屋里,鐵哈調(diào)整樣貌,成了接近諾蘇的模樣?,F(xiàn)在他的額頭頂著頭帕纏成的茲提——英雄結(jié),把短發(fā)藏起在頭帕下。他有點認不出水里的自己。在臉的位置,鐵哈只看見一團模糊的黑影。在他掬水揉搓著自己的臉時,一陣馬蹄聲靠近。鐵哈渾身僵硬,隨后雙手撐地,深吸一口氣,慢慢直起背來。
馬背上坐著一個年輕男人,腰上掛著一桿槍,身后的簍子里砰砰作響,突然戳出一對被縛的羊蹄。年輕男人身材高大,此刻正昂著頭,冷冷地打量鐵哈。他頭頂?shù)钠澨峒氶L挺拔,紅珠耳墜垂到肩頭。一個黑骨頭。看見黑骨頭時習慣性的不安把鐵哈釘在地上,讓他做不出任何反應(yīng)。
這人在離鐵哈幾步遠的地方下了馬,在一塊大巖石上套住馬韁繩,朝鐵哈走來。
“你是什么人?”男人目露懷疑?!拔覜]見過你?!?/p>
絕境催生急智:“什哈尼曲,從昭覺普詩崗?fù)衼?。?/p>
鐵哈邊回答邊起身站立。他努力挺直脊背,不動聲色地看向面前黑骨頭的眼睛,竭力把身上屬于呷西的東西抹掉。是否能成功,他卻毫無把握。
照山里的規(guī)矩,兩個陌生的黑骨頭第一次見面,需要報出自己的撮次。撮次是家譜,是長長一串祖先的名字,每一個活著的黑骨頭都站在撮次投下的影子里。如果見面的兩個人的撮次里有名字搭在一起,這兩個人就成了某種意義上的親戚。另一種可能是,如果某個名字沾過對方家支的血而沒有清償,交換撮次時,兩家的交惡也就隨之重新開啟。
“索格律其。”黑骨頭報出自己的名字。“家住拉覺阿莫?!?/p>
索格律其開始背撮次,鐵哈聽著。一個個名字像山頂?shù)氖瘔K滾落,鐵哈準備著隨時被其中一塊擊倒。他呆站著,渾身發(fā)疼,像一個聆聽判決詞的犯人,被這串長長的沒有盡頭的人名煎熬。
似乎沒有出現(xiàn)鐵哈認得出來的名字。但他知道的本來就很少,擔憂也屢屢讓他分神。他的胃開始抽搐起來。他忍受著,小心翼翼地開始背誦阿祿家的撮次,一邊盯著索格律其的臉,仿佛它就是正在落向他的厄運的面孔。
“帕谷帕扎、帕扎尼能……”
聽到這兩個名字,索格的眼珠轉(zhuǎn)了一下。
“……阿祿什哈、什哈尼曲?!?/p>
鐵哈背完了。他沉默地站著,等候最終的宣判。
笑容出現(xiàn)在索格律其的臉上,驅(qū)散了之前的陰沉。
“不開親兩家,開親是一家。原來是表親?!彼鞲衤善溆H熱地攬過鐵哈的肩膀。一陣冷汗蒙上鐵哈的脊背。他的耳朵里嗡嗡地響,聽不清索格律其在說什么,只聽見索格律其念了幾次“帕扎尼能”這個名字。這么說,就是這個名字將兩個人連成了“親戚”。又一次逃脫了厄運,鐵哈慶幸地想,看來索格律其什么都不知道,也沒有對一個獨自走在山路上、一副逃難模樣的“黑骨頭”起疑心。一線生機讓他的血又流動起來,他的耳朵發(fā)燙。
連上了“親”后,索格律其一下子變得爽朗熱情,和之前的模樣判若兩人。
“今晚我家要做略茨日畢[14],你也來?!?/p>
鐵哈答應(yīng)了。他此刻沒法掉頭逃跑。他已經(jīng)用盡了最后一點力氣。
索格律其帶著鐵哈上了馬,離開江岸,沿著之字形爬坡、升高,直到一條貼著峽谷的直道展開在他們面前。馬跑起來。鐵哈弓著背,雙手緊緊抓住索格律其座下的馬鞍。他上一次這樣坐在馬上還是在山棱崗。在駟匹尕伙,馬背的位置永遠比呷西高。
索格律其像所有年輕的黑骨頭一樣,在馬上打起響亮的唿哨,不時揮甩著皮鞭。馬馱著他們疾馳。沿著山腰上一線土路望去,一邊是高大的山壁,另一邊是幽深的峽谷,河水在他們下方的谷底中轟鳴。鐵哈注視著這片山嶺。這里和普詩崗?fù)型耆灰粯樱簝砂敦Q起重重巖壁,隨著他們的移動快速后退,堆積向天空,又向著大地傾軋下來。鐵哈感到自己正在穿過一道徐徐敞開的巨門。大地在他眼里運動起來,崖壁整塊地抬高,又漸次平移、錯開,在大地深處壘起巨大的梯坎,好像有誰曾踏著這些巨大石階,從高空步入峽谷中。當巖壁不斷抬升和斷裂時,河流也誕生了,它沖撞著臺階的最低處,發(fā)出陣陣怒吼,猶如一把利刃不斷切下,想要削弱它的對手——烏黑的山壁卻巋然不動。邁入這扇巨門時,鐵哈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景象,一場曠日持久的無言的戰(zhàn)役,自第一天開始就從未停止,也不曾為任何力量改變,裸露著,卻仍像一個秘密,成為凝縮在時間深處的一片化石,又像一顆古老心臟仍在強韌地跳動。
他正是步入了山地的心臟。在普詩崗?fù)?,每當人們懷著畏懼和崇敬談起這片最古老的北部山地時,總說山地間的一切都是從那里開始的。它此刻就在鐵哈的面前,卻是這樣一片殘暴、絕然的景象,用陡峻、嚴酷和一刻不停的震怒,排除著人,拒絕著人可能做出的一切。這股掌控此處的力量對人來說是完全陌生的。它誕生在人類之前,也將繼續(xù)在人類之后存在。而人一旦降生在這里,就面對著它發(fā)出的這個要消滅人的命令。他想起人們常說,北部的諾蘇是最勇猛剛烈的戰(zhàn)士。
月亮出來了,日光卻仍未減退,從世界的另一頭給這扇天門內(nèi)添上一道道透明的光柱。又一個晝夜交界的時刻。一座長橋伸向?qū)Π丁K麄儚臉蛏线^了河,沿著土路緩緩上坡。對岸他們走過的路鋪上了一層強烈得無法直視的反光。一團白霧從深谷中升起,他倆相遇時的更低處的河谷消失了。
“這是哪條河?”鐵哈問索格律其。
“尼日波?!?/p>
索格律其一聲不吭地趕路。他的背脊繃緊,目不轉(zhuǎn)睛地凝視前方。
“拉覺阿莫還遠嗎?”鐵哈又問。
“天黑時能到?!?/p>
末日暫時被推遠了。一旦感到安全,饑餓又返回,隨之涌起的還有一種朦朧的感激之情。鐵哈回想剛才,要不是索格律其突然出現(xiàn),自己很可能會在這重重峽谷內(nèi)迷路,或被饑乏擊倒在地。但他很快驅(qū)散了這份感激。一旦鐵哈的身份暴露,他們之間就將恢復(fù)獵人和獵物的關(guān)系。
“你這趟要去哪?”索格律其問鐵哈。
“山棱崗?!辫F哈脫口而出,又馬上后悔了。
“山棱崗?”
“井葉碩諾波的那頭?!?/p>
“我去辦事?!辫F哈又加一句。
“換槍?吃水營生?”
吃營生,就是去擄人、劫掠。鐵哈含糊地“嗯”了一聲,覺得不對,便接著說:“去用大煙換槍。呷西和我分頭走,東西他扛著。我騎馬先趕去一個親戚家,卻認錯了路,馬也中途被劫了?!?/p>
索格律其沒吭聲。鐵哈正忐忑,索格律其突然勒馬,隨后急拐上一條小道。等他倆進入林間,路稍微平坦些,索格律其才接他的話:“看今晚誰也往東走,可以捎上你?!?/p>
鐵哈道了謝,不再主動開口說話。他祈求無論怎樣讓他今晚先好好吃飽,之后,等趕來參加儀式的人抽上大煙,喝多了酒,他可以找機會偷偷離開,回到樹林里。但如果索格律其騙了他,或者那里有人認出了鐵哈,一切就結(jié)束了。
但他畢竟離的各家越來越遠了。普詩崗?fù)幸蚕袷澜绲牧硪活^那么遙遠。他又樂觀起來。他想到黑骨頭們不會撒謊。作為山地中的君主,他們不需要撒謊。所以索格律其要是設(shè)了什么埋伏,他剛才應(yīng)該看得出。鐵哈恢復(fù)了平靜。隨著時間流逝,他正在一步步遠離著身后的包圍圈。眼前這片他從未見過的北部地帶越是險峻崎嶇,越能確保他的安全。它既然是他前行的阻礙,也會是前來追捕他的頭人們的阻礙。
“人離了家支,就像猴子離了樹林?!焙诠穷^戀家。只要離了自家的山頭,行路越久,他們就越覺不安,越被想家的心緒折磨。他們的戀家不是出于浪漫。盡管實在想家想得傷心,他們也會念叨“男兒不出門,不知路途遠”,“站在一埡口,望見七埡口。我父在南方,我心想南方。我母在天北,我心想北方”。諾蘇戀家,更是因為他們相信,離了火塘和家支的保護,就步入了由其他看得見看不見的事物掌控的陌生地界。在這個垂直的山地宇宙內(nèi),神靈居山頭,黑骨頭和他們統(tǒng)治下的白骨頭、阿加、呷西居山腰,山腳居漢家,更低處的河谷居鬼怪和游魂,德布洛莫——北部一個山坳——居最恐怖的神,有人說是鬼母,但連畢摩[15]和蘇尼[16]也說不清到底是什么,那里是活人的禁區(qū)。一年到頭,諾蘇都在和周遭世界里的它們打交道,在畢摩的念誦和蘇尼的呼號中,同它們交談,時而敬拜時而驅(qū)趕,時而詛咒時而乞求。當諾蘇出門在外,遭遇它們的游蕩和侵擾,山地就成了諾蘇的敵人。
鐵哈和索格律其進入一片幽暗、寒冷的林地。山路繼續(xù)爬升,跟隨著尼日波河的走向盤旋,帶著馬背上的兩個人前往群山的深處。在這樣的天色下,鐵哈再次想起山棱崗那條唯一的主街已經(jīng)亮起了煤油燈,在挨著主街的家里也亮著一盞燈,馮世海在燈下習字,哥哥在他旁邊溫書。父親在守備營里的一個戰(zhàn)友有時會來串門,那是個方臉的伯伯,沒有孩子,喜歡和他們兄弟倆聊天。方臉伯伯肚子里裝著許多關(guān)于這片山地的故事。他告訴兄弟倆,山里的頭人們其實不是人,是鬼王。他們每天要喝許多人血才能起床。他還說,他們來山棱崗劫了人帶進山去,如果被擄的人長得好看,就會被剝了臉皮,做成一面鼓,他們下次出山來打仗時,就會敲起那面鼓,山外的人就越聽越害怕,失了斗志,所以一定要把耳朵塞起,才能打得過他們。鐵哈記得,哥哥總是用大笑來掩蓋他的緊張,而他默不作聲地不放過故事的每一個細節(jié),在隨后的夢里,他會看見那面鼓上的人臉,有時模糊不清,有時是一個長著大眼睛的陌生男人,有一次,他看到的是父親的臉。隨后他自己便落到了山里。這里的山離天空更近,天色也更蒼白、死寂。也是在這樣的天色下,鍋莊冒著熱氣的時候,尼曲的阿嫫會坐在昏暗的紅光中,捻著白色的羊毛線,一邊教給尼曲和鐵哈那些神、鬼的名字。他們在諾蘇之前就在了,尼曲阿嫫說。他們才是山地真正的主人。火燒房子、誘人吃狗肉、見狗尸、土崩、發(fā)水、牲畜生病、人中邪,都是因為人做得不好,激怒他們招來的兇兆。
鐵哈從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和北部這片神鬼的誕生地面對面。從前,不管是方臉伯伯還是尼曲阿嫫講過的那些事,隨著時間的推移,漸漸成了故事,也和他無關(guān)。十五年來,或許是鐵哈拒絕成為一個諾蘇的緣故,那些諾蘇眼里來自神靈鬼怪的真切威脅,從沒能真正在鐵哈身上扎根。令他恐懼的是另外的事物,是他眼下正在做的事,那是諾蘇做夢都想不到會發(fā)生的事。如果索格律其發(fā)現(xiàn)他真正的身份是逃亡的呷西,會不會驚愕地認為他是一個膽大妄為的亡命之徒?此刻鐵哈體會到的,卻是唯有亡命之徒身上才會流動著的一陣奇特的自由。
馬穿出林地,前方現(xiàn)出一片村寨,平壩上七八間房屋,旁邊的山丘上站著一座最大的石板房,像是頭人住的。在通往這個村寨的土路旁,夜色中,矗立著三個黑影。黑影近了,鐵哈看見三個坐在馬上的人,佩著槍,領(lǐng)頭的那個戴了頂黑骨頭武士的頭盔。
鐵哈感到馬慢了下來。索格律其朝那三個人打招呼。領(lǐng)頭回應(yīng)了一聲,好像在傳遞他們之間的一聲暗號。
頃刻間,不祥的預(yù)感像一團濃霧逼近鐵哈。前方會不會是陷阱,他們正準備收網(wǎng)?他環(huán)顧四周,準備在最后的時刻到來時下馬逃跑??墒翘酉蚰睦??他被引入那道天門,走上了這條路,現(xiàn)在他面前唯一的出口只剩下黑乎乎的槍口。
“什哈尼曲。”索格律其向領(lǐng)頭那人介紹鐵哈。
他們?yōu)楹芜€不動手,將他綁起?鐵哈望向從村寨伸到他腳下的那條路,他已準備好看見朝他而來的身影——尼曲,還是的各?
領(lǐng)頭那人掉轉(zhuǎn)馬頭,和索格律其的馬一起跑了起來。鐵哈眼前掠過他的臉,上面是一雙和索格律其一模一樣的眼睛。
索格馬馬和索格律其并行在山道上,后面跟著他家的白骨頭隨從。他們離開會合時的村寨,終于踏入索格家自己的領(lǐng)地。索格馬馬這時才摘下頭盔。
原來他們剛剛經(jīng)過的那個地方是木兒腦,屬于黑骨頭榭彌家,他家和索格家是幾世的仇敵。因為害怕索格律其打獵回來路過木兒腦時遭到不測,索格律其的哥哥索格馬馬帶著隨從在村寨前方接他。索格律其回來得比約定的時間遲,索格馬馬已經(jīng)越來越擔憂?,F(xiàn)在他們碰了頭,平安離開木兒腦,進入自家的林地,兄弟倆卻沒空再交談。他們一刻不停地趕路,得在天黑之前到拉覺阿莫——略茨日畢儀式快要開始了,畢摩正在家里等著索格律其馬背上的咒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