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肅?白城城心頭一陣撕扯。
若說起這個名字,跟她可是有相當深厚的淵源。
四年前,她從一片混沌中醒來,忘了前塵舊事,卻仍記得的一個名字,尹肅。白城城不知道這兩個字對自己意味著什么,她想,非是極樂的歡,便是徹骨的痛罷。
那時,胤吉嚷著要幫她。
于是他倆蹲在皇城的御街上三天三夜,好不容易打聽到一個叫尹肅的,興沖沖地找去才發現是個屠夫,胤吉拿起殺豬刀叫囂著:“你一屠夫,起這文雅名字作甚!”
還有一位,是從金陵剛遷入皇都的尹肅,馬上就要娶親了,白城城與胤吉一得到消息,飯也顧不得吃,巫術也顧不得練,一路小跑趕去。可當胤吉一腳踹開人家府上的大門,才看到那新郎原來是個七十多歲的老頭。
于是胤吉苦著臉,憤憤道:“白城城,別告訴我,你有忘年戀的癖好。”
結果就是他倆因不學無術,被師父罰去宗祠跪了兩天兩夜。白城城早已餓得前胸貼后背,可胤吉卻從石壁洞里拿出了兩個白面饅頭,她不禁佩服胤吉,竟在師宗畫像后掏了個洞,藏了那么多吃食,這被罰都罰出經驗了。
“白城城,你日思夜念的尹肅,會不會真是那個殺豬的?”胤吉啃著油乎乎的燒雞。
她操起手中的饅頭,狠狠砸向他。誰知他一閃,饅頭在師宗畫像上砸開了花,嚇得兩人七手八腳地摳著畫像上殘留的饅頭渣。
師宗這畫像掛在宗祠已有百年,一襲白紗裊楚,以蓮遮身,以紗覆面。
白城城曾見過一向冷若冰霜的師父,只有在對著這幅畫像時,神色才會有一絲動容。師父說,師宗之所以遮面,是因著她的遺命,遺命里說,她無顏面對后人。
可當年師宗創建白墓府,后來更是為國而死,這樣忠貞傳奇的女子,為何會覺得自己無顏面對后世?白城城完全不理解。
“或許是長得丑吧……”胤吉說道。
“……”
因著某些痛苦的經歷,在以后很長一段時間她與胤吉都消停了,再也不找什么叫尹肅的人了。卻沒想到在西岐雪山上,在月黑風高下,還能再遇到一個尹肅。
如此好運她怎能放過,登時便拉住了他的紫袖:“你是哪里人?”
他略微猶豫,可還是答了:“金陵人。”
也難怪,尹氏乃是金陵國姓,不足為奇。白城城只能繼續求證:“你認識我?”
他搖頭:“不識。”
白城城強辯:“你撒謊,你明明就認識我的,不然在湖中對我又摟又抱。你還叫我……叫我小白來著!”為了求證,她已經忘了臉皮是什么。
他只是微微一愣,繼而展顏笑道:“我以為你是要尋短見。”
“……”
白城城不想原諒他,因為他長得太好看了,也不知上輩子積了什么德,投得這樣好的胎,讓人嫉妒得很。他若是她朝思暮念的尹肅,她是欣然接受的。
白城城執意相問,他也是極力否認,一路糾纏著倒也到了皇城外。
告別時她仍不肯罷休,拽著他的衣角:“你真不認識我嗎?要不再瞧瞧?再瞧瞧。”白城城踮起腳尖,把臉往他面前湊了湊。
尹肅兩指定定抵著白城城的額頭,將她推回去,“不識。”
白城城有些難過,不免喪氣:“好吧,我姓白,白城城,你可以叫我城城。我住在白墓府,你將來想起什么了,可一定要來找我。”
未免他忘記,她還扯了塊衣料,指頭蘸著墻角的黑泥,在上面瀟灑飄逸地寫了白城城三個字。
尹肅接過衣料,臉上浮出一絲難以言說的表情:“原來……你是那兔崽子的徒弟。”
兔崽子?他在說她的師父白殃,大巽大祭司,白墓府的掌教,是個兔崽子?
大巽歷經三世,統一八荒,坐擁十方鎮諸侯。師父輔佐三世帝王,佑大巽百年滄桑,怎么到了他這邊竟然成了不懂事的兔崽子了?
白城城瞧著四下無人,連忙勾住尹肅的脖頸,一本正經地警告他:“噓,你這么說會被抓的。”
“那你偷東西不會被抓嗎?”他說。
白城城正想著他是何用意,卻見他俯身撿起地上的抄本。盡管她跳起來,而且跳得很高極力想把書奪回來,結果還是被他無情舉得更高,然后他一指一指搓開書頁,看了幾眼。
“很精彩。”他饒有興致地點評著。
這是胤吉知道她要去西岐辦差,嚷著要幾本西岐王宮中的春宮拓本。她就說他:“想看就去找你皇帝老子,何必讓我帶?”
胤吉回的頭頭是道:“這就好比刺繡,如果不是來自魏國,基本賣不出去;好比歌姬,如果不出自月塢,你都不好意思讓她出來陪客;再好比這拓本,如果不出自西岐,基本也沒什么市場。”
白城城被他的話深深折服,從而接受了這個使命。
后來,尹肅將書塞回了她懷里,他看看她跺腳急切的表情,幽幽地笑了笑:“怎么,被我看到這些,你這個小丫頭不好意思了?”
白城城拽過書,瞥了他一眼,憤憤指了指最后幾頁:“我只想告訴你,后面這幾頁才叫精彩,你看你,急死我了。”
“……”
胤吉曾說,一段美好的愛情總是從耍流氓開始。彼時白城城尚且年幼,因著尹肅對她耍了次流氓,并且在相當長的幾天內連耍多次,便想著,這也許就是所謂的愛情了。
此后,她腦中便常浮出他的身影,紫衣,鳳目,發如墨,委實是個妙人兒。
可世間的事說來也怪,過了幾天,一向無人問津的白城城,卻在某個春光燦爛的早晨,被人提親了。卻也不是別人,自稱金陵世侯,正是她日思夜想的尹肅。
白城城深深地吃了一驚,千料萬料,卻沒想到他竟是金陵公的長孫——嬰世侯。
如果說起金陵的這位長孫殿下,也是個奇人。
大約是一個月前轟動大巽的那件事情,老金陵王上奏巽帝,說是流落民間的長孫終于找到了。或許是老金陵王心疼自己長孫在民間吃苦多年,還特意向巽帝請封。巽帝念及金陵百年來安守本分,自治有功,便封尹肅為世候,賜號“嬰”,取自初而忠之意。
原本只是件普通的八卦,卻在接下來的時間愈演愈烈。
說是尹肅回金陵時,儀仗十里相應,百官叩拜,這是從未有過的先例。聽聞,當時有位倒霉公子心中不平,奚落了兩句,便被廢了爵位,貶為庶民。
更有傳言說稱在金陵禁宮內,老金陵王竟然對尹肅低聲下氣,簡直是恍如天聞。
這一切的一切,似乎都讓人覺得,嬰世侯的架子擺得未免有些大了。
白城城對政事從不感興趣,可大巽安定多年,好不容易有件奇事,一時間所有說書先生都將其改編的天花亂墜,如夢似幻,聽得多了,是誰都不得不倒背如流。
期間也衍生出了多種版本,例如金陵王被握了把柄,不得不屈服;例如尹肅是巽帝安插的細作,后有靠山;再例如尹肅戀上了那位倒霉公子,倒霉公子不許這斷袖之情,尹肅心如死灰繼而仇殺倒霉公子。
當然,最后一個版本是胤吉編造的,他以此警戒白城城,尹肅絕非善類。
可她想,尹肅他既然前來提親,既然肯要娶她,定是能將自己放在心尖尖上的。
事實證明,當心愛的人站在你面前,什么心思打算,都是瞎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