蟬鳴撕扯著五月的柏油路面，項宇推開星巴克的玻璃門時，冷氣與熱浪在西裝面料上撞出細密的汗珠。他下意識松了松領帶，卻在轉角處撞見一抹刺眼的明黃。他看見馬路對面有個明黃色身影正在鎖電動車。那件熒光馬甲在灰撲撲的街道上刺得人眼眶發酸，后座兒童座椅里蜷著個穿粉色羽絨服的小女孩，正在啃已經涼掉的雞蛋灌餅。

“項總？“

剎車片摩擦的銳響劃破空氣。小劉單腳支著電動車，保溫箱上的奶茶訂單被風吹得嘩啦作響。他左胸口的平臺標志沾著油漬，袖口磨出毛邊的沖鋒衣下露出半截褪色工裝——正是公司技術部的藏藍色制服。

“真巧啊。“項宇聽見自己的聲音像生銹的齒輪。小女兒突然咳嗽起來，小手抓著保溫箱的綁帶晃蕩，塑料奶瓶從側袋滑落，在柏油路上滾出老遠。

兩人同時彎腰去撿。項宇聞到他身上混雜著機油和奶腥的味道，安全帽里墊著的報紙露出半張招聘啟事，日期是半個月前。

“您...？“小劉把奶瓶在褲腿上蹭了蹭，指節上的裂著血口。電動車后視鏡映出他發青的下巴，胡茬間粘著不知哪單外賣的蔥花。

項宇的視線掃過保溫箱里那杯灑了的珍珠奶茶，封口膜上用馬克筆寫著“李女士139****“。手機突然在兩人中間響起刺耳的提示音：“您有新的加急訂單——“

小劉手忙腳亂按掉提示，兒童座椅突然傳來抽泣聲。小女孩的羊角辮散了一邊，鼻涕蹭在卡通口罩上：“爸爸，醫院又打電話了...“

“丫丫乖，爸爸送完這兩單就帶你去診所?！八统霭氚说那煽肆ν?，塑料紙在風里抖得像片枯葉。項宇注意到車筐里的透明文件袋，里面是社區醫院的門診單，最上面那張印著“慢性腎功能不全“。

十字路口的紅燈開始倒計時。小劉突然扯下口罩，露出比記憶中蒼老十歲的臉：“上個月項目部解散，老張去開滴滴，陳工回老家養雞?！八斫Y動了動，保溫箱的綁帶在虎口勒出深痕，“我媳婦每周三次透析...“

喇叭聲淹沒了后半句話。小女孩的咳嗽變成劇烈喘息，小劉慌忙擰開保溫杯，枸杞在泛黃的水面浮沉。項宇想起離職那天，人事部走廊也飄著這種廉價西洋參的味道。

“您知道現在送外賣要搶單嗎？“他突然笑出聲，眼角的皺紋堆疊成安全帽帶子的壓痕，“比當年搶標書還刺激。“后視鏡映出身后的寫字樓，LED幕墻正滾動播放某互聯網大廠的招聘廣告，24歲的年齡限制在暮色中猩紅刺眼。

手機再次響起催單提示。小劉把女兒往懷里按了按，電動車突然傾斜，文件袋里的病歷本滑落在地。項宇彎腰時看見診斷日期——正是公司開始拖欠工程款的那周。

小劉的電動車已經匯入車流，熒光馬甲在剎車燈里忽明忽暗。項宇握緊撿起的病歷本，紙頁間掉出張泛黃的合影——技術部團建那天的燒烤架上，二十個年輕人舉著啤酒瓶，背后是尚未封頂的世紀大廈。

霓虹燈次第亮起時，他看見小劉在路口急轉。保溫箱里的奶茶潑在斑馬線上，珍珠四散如星。小女孩的咳嗽聲散在風里，像極了那年澆筑地下室時，通風管傳來的嗚咽。

“項總！“王浩的喊聲穿透車流。黑色奔馳在路邊降下車窗，真皮座椅的檀香味混著車載香薰飄來，“剛剛通完電話，就在這碰上了？“他的鱷魚皮鞋尖輕輕點地，袖扣在路燈下晃出冷光。王浩腕間的百達翡麗在雨幕中閃光，“怎么樣...哎先上車！“副駕上的年輕女孩識趣地挪到后排，香奈兒五號與車載香氛在密閉空間里廝殺。

項宇：“我就在前面小區...“，“見外了不是，上車？“王浩的拇指在檀木檔把上摩挲，“城西新開了家鮨店，藍鰭金槍魚今早剛筑地市場拍來的?！焙笠曠R里，女孩正用鑲鉆手機殼的反光補口紅。

“月見亭“的竹簾在穿堂風中輕響。板前料理臺泛著檜木幽光，主廚小野的雕花刀在燈光下劃出銀弧。王浩熟稔地接過熱毛巾：“兩套主廚推薦，酒要十四代龍泉。“

“王總最近在做日料供應鏈？“項宇看著山葵在鯊魚皮上磨出翡翠色。

“還是地產?！巴鹾频男淇劭脑谇寰票兀靶且瘓F聽說過吧？“他掏出鎏金名片時，項宇注意到他無名指換了枚翡翠戒指——比之前那枚帝王綠更通透。

刺身拼盤盛在整塊冰川巖上。王浩的筷子尖輕點金槍魚大腹：“就像這toro，資源永遠在食物鏈頂端流轉?！耙旱潇F在他鏡片上凝結，模糊了眼底的精光。

談話隨著酒盞漸深。王浩說起新接盤的爛尾樓項目，項宇突然想起上個月新聞里農民工拉橫幅的照片。穿和服的服務生端來炭烤和牛。王浩突然傾身：“老項，來我這當技術總監。我，你是知道的?！癆5雪花在鐵網上滋啦作響，“年薪這個數?！八诓徒砩袭嫷牧愣嗟孟褙攧請蟊砩系膲馁~。

洗手間的線香嗆得人眼眶發熱。項宇用冷水抹臉時，瞥見王浩的鱷魚皮公文包虛掩著。加密投標文件露出半頁，某市政項目的技術參數與他離職前做的方案如出一轍。頁腳電子簽章的名字很眼熟——正是上周被紀委帶走的住建局副局長。

“他們給的龍井。“回到座位時，王浩正在拆雪茄，“明前獅峰山，比你之前喝的普通強百倍?！盁熃z在火光中蜷曲，項宇突然想起離職那日，李總在佛堂點燃的往生香。

玻璃幕墻外，城市燈火在雨水中流淌成熔化的金箔。王浩的奔馳鑰匙滑過桌面：“配車?！坝滞苼韽埛靠?，“江景公寓。“鑰匙齒痕與三年前他在現場收受回扣時的笑容同樣鋒利。

項宇的拇指無意識摩挲手機殼。鎖屏是今早的股票持倉截圖，七位數余額在昏暗中泛著幽光。藍鰭金槍魚的紋理在暖光下宛如血管，他突然看清這場宴席的本質——不過是資本盛宴的殘羹冷炙。

“我再想想。“項宇起身時碰翻清酒盞。琥珀色液體在投標文件上漫漶，將那個被調查的名字泡得浮腫潰爛。王浩的笑僵在臉上，像料理臺后小野師傅刀下未完成的冰雕。

電梯鏡面映出兩個扭曲的身影。項宇按下B2停車場的按鈕，聽見王浩在身后輕笑：“項工知道為什么選藍鰭金槍魚嗎？“金屬門緩緩閉合，“因為它永遠在深海里追逐獵物——“

項宇回到家時，手機彈出新聞推送：星耀集團疑似圍標市政重點項目。突然來的大雨打在璃上，將“月見亭“的霓虹招牌切割成模糊光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