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安突然瞥見石縫里半截石榴裙料子，正是今早四夫人穿的那匹云錦。她扯著秦釗衣角使眼色，卻聽江蘺嗤笑：“這位姐姐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莫不是看上小爺了？“

園內忽然傳來玉磬聲，秦釗渾身一顫——這是侯府召集暗衛的暗號。他拽著冬安倉皇后退，卻見江蘺懶洋洋掏出個金鈴鐺：“慌什么？小爺逗雀兒玩呢?！?

松鶴苑里，溫知舒正往鎏金手爐添香片。忽見吳氏的心腹丫鬟探頭，立時會意：“祖母，孫媳新得了匹浮光錦，想請長姐幫著掌掌眼。“

老夫人撥著佛珠的手頓了頓：“衍兒媳婦身子弱?！?

“正是呢！“溫知舒突然跪下，石榴裙鋪開如血，“方才路過別院，聽見里頭有男子說'十萬兩算什么，整個俞家都是你的'?！八銎鹉槙r恰到好處落下兩行淚，“孫媳擔心長姐受人脅迫！“

佛珠重重拍在案幾上。老夫人盯著多寶閣里陸君衍的官印匣子，突然想起昨日暗衛稟報“首輔徹夜未歸“。她顫巍巍起身：“去大明湖！“

此刻別院暖閣中，溫知虞正將密信遞進燭火?；鹈畿f起的瞬間，窗外突然傳來紛沓腳步聲。俞錦恩反手推開暗格：“從密道走！“

“走什么？“黎牧雨按住他執劍的手，“正好讓侯府瞧瞧，咱們添的三十抬嫁妝?！霸捯粑绰洌箝T已被撞開。

溫知舒扶著老夫人跨過門檻時，正見溫知虞執筆立在書案前。雪浪紙上墨跡未干，赫然是《金剛經》第六品。三個男人或倚窗逗鳥，或蹲著研墨，倒像幅荒誕的雅集圖。

“長姐好興致?！皽刂娑⒅割^青玉鎮紙——那是俞家去年獻給太后的壽禮。

“不及妹妹?！皽刂輸R筆輕笑，腕間翡翠鐲子映著燭火，“帶著祖母夜游大明湖，真是孝感動天?！?

老夫人突然劇烈咳嗽起來。她望著溫知虞與亡夫相似的眉眼，恍惚又見老侯爺臨終前攥著她的手：“衍兒媳婦。是侯府的護身符?！?

“祖母！“溫知舒突然尖叫。眾人順著她手指望去，江蘺正拎著冬安的后領把人丟進來。小丫鬟懷里嘩啦啦掉出七八個金錠，每個都烙著侯府庫印。

俞錦恩用劍尖挑起個金錠：“貴府的問路費倒是別致?！八D頭對溫知虞眨眼，“早說侯府拮據，我那三十抬嫁妝該直接送銀票?！?

更漏聲里，溫知虞扶老夫人坐下，指尖輕輕劃過她腕間佛珠：“孫媳正在抄經為侯爺祈福，既然妹妹來了?！八蝗粚⒔浘砣M溫知舒懷里，“不如一起抄夠七七四十九遍？“

回府的馬車碾過青石板路，溫知舒死死攥著撕爛的經卷。車外忽然傳來江蘺的哼唱：“偷雞不成蝕把米喲?！八偷叵坪煟瑓s見那人蹲在檐角拋接金錠，月光映得他虎牙森白。

這邊，韋嬤嬤捏著帕子問道：“夫人當真不去幫著世子夫人撐腰？“

吳氏倚在軟枕上冷笑：“且讓那小蹄子先出風頭。若是能當場捉奸拿住老四媳婦的錯處，咱們就捏著她的七寸——橫豎老四戴不戴綠頭巾與我們大房不相干，只管逼她吐出嫁妝銀子來?！?

她端起青花茶盞抿了口，又補道：“若是她沒能拿住人，就叫她自己掌嘴認罰?！?

“這。世子爺面上也不好看吧？“韋嬤嬤欲言又止。那可是您嫡親的兒媳婦?。?

吳氏將茶盞重重一擱：“溫知舒這輩子都拴不住重錦的心，她自個兒沒本事生養。玉漱才是咱們府里正經的小侯爺——“她忽然壓低聲音，“那賤婢遲早要抬進門的，如今給溫氏留什么臉面？“

韋嬤嬤心頭一顫。這侯府里知曉陸玉漱身世的不過四人：吳氏、老夫人、世子陸重錦，再就是她這個老嬤嬤了。世子夫人溫知舒至今無所出，將來怕是要落得孤苦無依。

此刻松鶴苑外，溫知舒正攥著帕子來回踱步。方才得了婆母首肯，她底氣足了不少，抬腳就要往老夫人院里闖。

“小姐。“貼身丫鬟綠蘿怯生生地喚住她，“老夫人最厭煩咱們這些晚輩去告狀，當真要進去么？“

溫知舒瞪她一眼：“你懂什么！在外頭候著?！罢f罷提著裙擺快步進了院子。

綠蘿只得站在月洞門外守著。春日暖陽曬得人發困，她正數著磚縫里的螞蟻，忽然聽見墻根處傳來窸窣聲。

“好個水靈的小娘子！“徐二舅從垂花門后探出張油光滿面的臉，“上回在游廊里撞見，這腰身比春月樓的姑娘還軟和。“

他身后跟著的徐佩晟直勾勾盯著綠蘿胸前的盤扣：“二叔說得是，這般姿色放在太原城，夠得上花魁娘子的排場了?！?

綠蘿頓時白了臉。前日這叔侄倆趁她端茶時摸她手腕，那滑膩觸感到現在還犯惡心。眼見二人步步緊逼，她慌忙往后退，繡鞋磕在石階上險些摔倒。

“跑什么？“徐二舅一把扯住她衣袖，“爺倆疼你還來不及呢?！皾庵氐木茪鈸涿娑鴣?。

綠蘿急中生智，忽然換了副嬌嗔模樣：“兩位爺這般心急，也不怕被人瞧見？“她故意把衣領扯松些，露出段雪白脖頸，“奴婢還要當差呢，酉時三刻在戲園子后罩房等你們可好？“

徐佩晟咽著唾沫就要撲上來：“這會兒偏要嘗嘗鮮！“

“使不得！“綠蘿閃身躲開，“世子夫人就在院里，驚動了主子們，咱們誰都落不著好。“她指尖輕點徐二舅胸口，“等夜里。奴婢備了桂花釀?！?

徐家叔侄對視一眼。徐二舅捏著她下巴淫笑：“小浪蹄子若敢?；印！澳粗负莺菽脒^她嘴唇，“仔細你的皮！“

待那兩人晃晃悠悠走遠，綠蘿渾身發抖地扶住廊柱。方才強裝的鎮定全散了，后背冷汗浸透中衣。她望著松鶴苑緊閉的朱漆門，忽然聽見里頭傳來茶盞碎裂聲。

“反了天了！“老夫人的怒喝隔著窗紗傳來，“我們侯府何時輪到小輩指手畫腳？“

溫知舒帶著哭腔的聲音緊接著響起：“孫媳也是為侯府名聲著想，四弟妹她?！?

綠蘿攥緊帕子。西府四夫人柳氏是商戶出身，嫁妝堆滿三個庫房，偏又生得嫵媚動人。上月四爺納妾，柳氏當眾給那妾室灌了避子湯，鬧得滿城風雨。如今世子夫人要拿她錯處，怕是難上加難。

正想著，月洞門忽然被推開。溫知舒紅著眼眶出來，發間金步搖亂顫：“走！去四房！“

“夫人?！熬G蘿慌忙跟上，“要不要叫上幾個粗使婆子？“

“帶什么人！“溫知舒甩開她，“我親眼瞧見柳氏往西角門去了，定是私會外男！“她眼底閃著異樣的光，“母親說得對，只要拿住這個把柄，不怕她不吐出銀子來。“

主仆二人匆匆穿過游廊。經過荷花池時，綠蘿忽然瞥見假山后閃過鵝黃裙角——那分明是四夫人跟前大丫鬟春杏的衣裳！

她心頭猛跳。西角門在東北角，春杏為何往相反方向的馬廄去？正要開口，溫知舒已經提著裙子跑起來，她只得把疑惑咽回肚里。

此刻西角門外的巷子里，柳氏正將一包銀子塞給貨郎：“這些夠你娘抓藥了。往后別在侯府附近轉悠，仔細被人瞧見?！?

貨郎跪地磕頭：“夫人大恩大德?！?

“快走！“柳氏催促道，“記得每月初五去慈安堂領藥錢?！八D身欲回，忽然聽見門內傳來腳步聲。

溫知舒帶著綠蘿沖進來時，只見柳氏獨自站在門內理鬢角。

“四弟妹好興致啊?！皽刂胬湫?，“大白天來這僻靜處，莫不是等什么人？“

柳氏慢悠悠轉身，石榴裙擺掃過青磚：“大嫂這話稀奇，我替老夫人采買檀香，順道透透氣罷了?！八鋈槐平鼉刹?，“倒是您，帶著丫鬟來捉奸？“

溫知舒被她氣勢所懾，后退時踩到裙擺。綠蘿慌忙去扶，卻見柳氏從袖中抖出張字條：“這是大嫂上月往當鋪典賣嫁妝的票據吧？要不要請老夫人瞧瞧，我們侯府竟窮到要變賣媳婦嫁妝了？“

“你！“溫知舒臉色煞白。那票據明明藏在妝奩底層。

柳氏輕笑：“您猜，若是我把這事兒告訴四爺，他會不會說與大伯聽？“她指尖拂過溫知舒發間金簪，“聽說大伯最重臉面?！?

綠蘿突然瞥見柳氏腕上紫玉鐲——那分明是世子書房暗格里的物件！去年世子讓她送去珍寶閣改制，她還納悶為何要改小兩圈。如今戴在柳氏腕上，竟是嚴絲合縫！

松鶴苑內檀香裊裊。老夫人聽完溫知舒的稟報，第一反應就是不信！可當聽到俞錦恩在溫知虞出嫁前便與她拉拉扯扯，甚至添了三十抬嫁妝時，手中佛珠突然“啪嗒“掉在青磚地上。

“欺人太甚！“徐大舅母拍案而起，金鑲玉護甲險些刮破錦緞桌布，“我外甥是堂堂首輔、天子近臣，她竟敢這般折辱，合該拖去浸豬籠！“

老夫人撿佛珠的手頓了頓，大舅母見狀急得直跺腳：“大妹啊，旁的都能裝糊涂，這事關男人顏面，你斷不能心軟！“

“秦釗。“老夫人突然開口，管家立刻從屏風后閃身而出，“去查查各院可有碎嘴的，逮著亂嚼舌根的——“她將佛珠重重按在案上，“直接杖斃。再去大明湖花園把溫知虞帶回來，記住，要悄悄兒的。“

溫知舒垂首告退，跨出門檻時卻不見綠蘿蹤影，暗罵這蹄子又偷懶。徐大舅母見她走遠，急得扯住老夫人衣袖：“該叫老四回來才是！“

“朝堂事大?！?

“再大能大過綠云罩頂？“大舅母氣得口不擇言，“這等淫婦早該休棄！“

老夫人盯著案上裂了縫的佛珠，想起這些年與溫知虞的交鋒。那女人像條滑不留手的泥鰍，偏生娘家勢大，嫁妝單子足有半尺厚。若能借機休了她。老夫人眼底閃過精光，嘴上卻嘆：“你是沒同她打過交道。“

“再厲害能翻天？“大舅母恨鐵不成鋼，“你若不管，我替你管！“

“大嫂！“老夫人猛地攥住她手腕，“這事我自有計較?！?

她盤算得清楚：若溫知舒真能抓住把柄，既能拿捏老四夫婦，又能吞下那潑天嫁妝。至于陸君衍。那孩子自小護短，若叫他知曉，定會把痕跡抹得干干凈凈。

此刻閬華苑檐角，一只灰雀撲棱棱沖向天際。

宮墻根下，來福正與別府侍衛閑話，忽見灰影掠過。展開密信掃過兩行，頓時變了臉色。日晷指針剛過巳時，他翻身上馬抄近路直奔大明湖。

西門隱蔽在爬滿紫藤的圍墻間，經年累月未開啟的門軸發出“吱呀“悶響。穿過九曲回廊，遠遠望見紅纓綠袖守在蓮花島外。

“來福哥怎的來了？“紅纓笑著迎上來，“首輔大人今日不是要面圣？“

“急事求見夫人?！皝砀Ｄ税押?，“煩請通報?！?

綠袖提著裙擺小跑進島，片刻后折返：“夫人正與俞二公子、黎二公子商議漕運賬目，讓您稍待片刻?！?

松鶴苑這邊，老夫人盯著滴漏心焦。派去的人已過兩刻鐘，既無回音也無動靜。徐大舅母在廳里來回踱步，金絲楠木地板被踩得咚咚作響。

“報——“小廝慌慌張張沖進來，“秦管家他們。被攔在蓮花島外了！“

“反了天了！“老夫人霍然起身，“誰攔的？“

“是、是首輔大人的貼身侍衛來福，帶著二十黑甲衛。“

徐大舅母倒吸涼氣：“黑甲衛？那不是圣上親賜的?！?

老夫人頹然跌坐，指甲深深掐進太師椅扶手。她千算萬算，沒算到陸君衍竟把御前侍衛撥給溫知虞使喚。那黑甲衛只聽皇命，便是侯爺親至也闖不過去。

“大妹！“大舅母急得直扯帕子，“快想想法子啊！“

老夫人盯著窗外飄落的槐花，突然冷笑：“急什么？捉奸要捉雙。“

此時蓮花島內，溫知虞將賬本推給俞錦恩：“漕船吃水線不對，煩請俞二公子重核。“

“表妹這是信不過我？“俞錦恩笑著去夠她衣袖，“咱們可是。“

“俞公子慎言?！皽刂輦壬肀荛_，腕間翡翠鐲撞出清脆聲響，“本夫人如今是陸溫氏?！?

黎二公子見狀打圓場：“嫂夫人莫惱，錦恩兄吃多了酒?！?

話未說完，外頭突然傳來喧嘩。溫知虞蹙眉起身，見來福疾步而來：“稟夫人，松鶴苑派人來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