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心入魔界那日,荻為她舉行了盛大的新婚大典。
千年間遍野荒涼的魔界熱鬧不已,處處掛起紅綢,比起人間娶親還要隆重許多。上下一同慶祝,皆為尊上娶得心上人而歡慶。
魔尊下令,百年之內(nèi)不許傷生。違者,格殺勿論。
大典過后,挽心便一人居于花寧山,荻便也由著她來。
花寧山四季分明,是魔界難得的一處青山綠水。蜿蜒九曲的花寧河自山腳下淌過,緩緩向東流去,不知將要去向何處。
挽心便住在河邊搭建的那幾間屋子里。
但清靜的日子沒過幾天,就有一個小男妖每日到花寧山來,躲在遠處偷看她。那小男妖還未長大,看起來像是人間十一二歲少年的模樣。
她有些好奇,四周有不少魔衛(wèi)看守,這小妖竟然每日都能混進來,且每日都要過來看她。
一日,她捉住了小妖,想問個明白。
“他們說父尊的妻子住在這兒,她長得又美又仙。所以我便想來看看,新的娘親長得究竟是何模樣?”小男妖氣揚揚地回答。
荻的兒子,名喚明淮。
荻未深修之前,曾與一女妖育有一子。只可惜,坐上魔尊的位置后,荻的記憶里早已沒有了昔日的人,像是有人故意抹去了那段記憶。
他只能記起這個兒子,明淮的母親則是被他遺忘忘得徹徹底底。
明淮的成長極為緩慢,四百多年的時間過去,才長至十一二歲的樣子。
這也許與他幼時的經(jīng)歷有關(guān),母親生下他便離他而去,致使他一直無人看管,于魔界四處游散。
小明淮一語驚人,原來這小男妖是荻的兒子。挽心的好奇心也頓時被一擊而散了。
挽心半信半疑地看著明淮,剛剛未仔細端看?,F(xiàn)下一看。眼前這張臉的確跟那魔頭有幾分相似,特別是一雙眉眼,像極了。
她冷著臉說:“你既看到了,就不必日日都來了?!?
“為何?姐姐,明日我還想來看你?!泵骰床粷M地高聲反抗,語氣雖刺刺的,但眼睛里卻映著純粹。
“你不能叫我姐姐!”挽心厲聲道。
“那我叫娘親?!?
挽心一時語噎,驚訝地看向明淮。
隨即她準備嚇嚇這個小孩兒,“我不是你娘親,若你還來,我就用這個冰錐在你身上捅窟窿眼?!彼呎f邊在手中變出了一個冰錐。
挽心懷疑這是荻的溫情計。她并不想關(guān)心這個魔尊之子,也不想和魔界扯上任何關(guān)系。
她一直在暗地里收集關(guān)于魔界地勢、兵力的種種信息。同時她也在等,等待一個可以脫離苦海的機會。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明淮非常倔。即使知道自己有可能被傷,依然日日都來。
日子翻來覆去地過著,時間一久,挽心心軟了。
明淮就像寒冰邊上突然冒出的一束火焰,讓挽心在魔界擁有了絲毫溫暖。
況且一個小人兒天天在身后追著叫姐姐,趕不走也嚇不走,不是誰都能抵擋住的。
“你不要叫姐姐了,就叫我……心娘吧?!?
“好!心娘?!泵骰锤吲d極了。
挽心與明淮相處了一百多年,她教他道理,傳他武藝,也讓他感受到了來自母親的愛護。
挽心盡力想把他拉回正途,將來好不與那些妖魔同流合污。即便這是徒勞。
“心娘,父尊讓我好好修習(xí)術(shù)法,他不許我來花寧山了?!泵骰纯鄲赖卣f。
“那你想來嗎?”挽心問。
“我想來?!笨裳哉Z過后,少年眼里卻盡是彷徨。
“你聽他的吧,專心修習(xí),不要再來了?!蓖煨牡f完這些,轉(zhuǎn)身便走了,沒有給身后尚在苦惱中的少年,留下半點余地。
自那以后,明淮再也沒有見過挽心,直至一百年后清樂出生。
荻大婚后,等了兩百多年,才得以接近挽心,而后清樂出生。
挽心給女兒起名為清樂,意為希望她此生快快樂樂,自由自在。
挽心還是挺疼愛清樂的,自小便教她修習(xí)術(shù)法,讓她能有自保之力。
隨著清樂漸漸長大,挽心發(fā)現(xiàn)女兒身上的仙氣越來越濃,魔息卻越來越淡。
她生怕荻察覺,會將神魔兩界之間的仇怨遷怒清樂,于是便封印了這縷蓬勃生長的仙氣。
明淮和清樂都很喜歡挽心,特別是清樂,她很依賴娘親。
但在生下清樂數(shù)十年后,挽心卻忽然不知所蹤。
令人詫異的是,荻并沒有派人去找。且還在挽心生死未知之時,舉行了王后喪禮,對外宣告,魔王后已消殞。
荻沒有讓兄妹二人參加喪禮。
神界和青淵山尋遍了世間也未找到,明淮亦是獨自找了很久,但也一無所獲。
天地之間,神女挽心無蹤無跡,連一絲神識都尋不到。
神仙可長生不老,挽心卻只在天地間存在了一千多年,便離去了,無不令人為之唏噓。
這下,明淮和清樂都成了沒娘的孩子。
清樂整天盼望著,能在房間里聽到母親歸來的腳步聲。后來,在反反復(fù)復(fù)的失望中,漸漸地,這份期盼變?yōu)榱瞬荒蜔?
小清樂經(jīng)常坐在花寧河邊想念娘親,一邊想一邊哭。
荻以前很疼愛清樂,那時卻一反往常,一語不合便對清樂打罵起來。
魔界的妖魔們也是上行下效,對她只是表面功夫,都避著她這位公主。
只有明淮哥哥來陪她,陪她一起坐在河邊,一起想念。
神魔大戰(zhàn)的五百年后,魔尊的一兒一女都已長大成人。
僅憑微弱的魔息,清樂無法在魔界修得高法,只能繼續(xù)修習(xí)少時母親所教的術(shù)法傍身,可也少有長進。她循著母親所教的招式,自創(chuàng)了一套劍法,起名清心劍。
清心劍威力雖不大,在魔界也排不上名號,但她總算能自保了。
明淮已成為可以代魔尊執(zhí)事魔界的一界太子,眉眼俊朗,長身玉立。他漸漸學(xué)會了魔尊教過的狠厲,果斷與無情。
而挽心帶給他的一縷縷溫情,正慢慢成為他心底最后僅有的一絲慰藉與善意。
清樂則與她母親一樣,深居花寧山,無事便不出山。她聰慧伶俐,隨遇而安,只是術(shù)法不怎么高強。
大多數(shù)人只知魔尊有個女兒,卻未曾睹其真容。
早些年,魔尊正式把花寧山賜與了清樂居住,且不許其他妖魔隨意靠近。
自此,清樂便有了自由。她就如同脫離了魔界似的,大事不參與,小事不插手。只有明淮時不時地來看她,跟她說說外面發(fā)生的事。
花寧山的春天有花香芬芳,有遍山翠綠。夏天有蟬鳴陣陣,有疾風(fēng)驟雨。秋天楓葉紅了,天空變得高高的。清樂經(jīng)常爬到山頂,遙望天空。
有花寧山這個桃花源作伴,清樂心中的不快亦消減了大半。
事實上,她也經(jīng)常溜出去,在人間和魔界之間來往游玩,別提多自在了。
但她向往的神界卻是沒有機會上去看一眼,因為她的母親曾在那里存在過。
一日,清樂坐在花寧河邊踢水玩,一個魔衛(wèi)端正地站在她身后跟隨。
“錦年,你身在魔界,名字卻如此柔和,難怪那些小妖會看你不順眼?!鼻鍢愤呁孢呣揶碇砗蟮哪l(wèi)。
錦年拘謹一笑,低下了頭。
“你想想,他們有的叫獠牙,叫詭血,你不覺得錦年這個名字在他們這些名字當(dāng)中,顯得太過溫柔了嗎?”
“公主,我與其他小妖交往不善,或許不單單是因為名字?!?
“那是為何?”
“這與我的……功力太弱有很大關(guān)系。”錦年的話越往后說,聲音越小,像是犯了什么錯似的。
清樂站起回身,勉勵道:“那你就練!你可是我的近身魔衛(wèi),你這樣如何保護我?你要是一拳把他們打出個十萬八千里,看以后誰還敢欺侮你?”
彼時,錦年還只是個剛成形的小狐妖,術(shù)法修為不高,常常被其他小妖欺負。
一次他被吊在樹上,火烤了一天一夜。他們說烤一烤,好扒了他的狐貍皮做毯子。
錦年不是沒回擊過這群小妖,可他的狐族術(shù)法太過低微,對他們來說無甚效用。
正憂慮之時,錦年隱約見到有一姑娘經(jīng)過,急忙喊了幾聲救命。那一日,清樂恰好深夜出山尋一味藥。
清樂聽到錦年的喊聲,應(yīng)聲看去,看到了被吊在樹上的錦年,頓時愕然不止。
她見錦年實在太慘,遂用魔界公主的身份為他出了頭。那群小妖這樣欺侮同族,她很氣憤。
但或許清樂是在花寧山待久了,忘了魔界本就是恃強凌弱,弱肉強食的地方。若術(shù)法太低,只能任由他人欺凌,毫無還手之力。
那群小妖走后,清樂看著錦年,畏懼與迷茫填滿了他的那一雙眼,令人很心疼。
于是,她又發(fā)了一回善心,收留了他。
錦年沒想到的是,救他的那位姑娘竟是那位從不露面的魔界公主。
他明白,公主是出于憐心才收留他的,還給了他個花寧山魔衛(wèi)的差事,其實他不過是個掛名魔衛(wèi)罷了。
想到這里,他的心中不免生出一些歉疚之感來。
“公主,公主……”一道心焦的聲音自遠空響起。
不一會兒,只見幾個影子從天而降。為首的侍女還踉蹌了幾步,想必是有什么急事。
“歡言,你不是去魔宮拿藥材了嗎?”清樂問,“藥材呢?”
歡言是清樂的貼身侍女,跟在她后面的是從魔宮來的幾個魔衛(wèi)。
歡言急急忙忙跑過來,又急急地說:“公主,尊上召你進殿,請你速速回宮。”
“好端端地,召我干什么?”清樂不滿地反問道,先前的好心情都被這次召見給一掃而空了。
“聽傳話的魔衛(wèi)說,尊上很生氣,常景殿內(nèi)重臣大將跪了一地。”歡言回道。
“跪了一地?”清樂心想:殿前事我一概不參與,生了很大的氣與我何干?
“我不去。若有何要緊事,讓他派人來吧?!闭f完話,清樂便繼續(xù)在河邊玩水,對那幾個魔衛(wèi)說:“你們幾個回去吧。”
后面的一個魔衛(wèi)嚴正地說:“公主,尊上有令,請你立即跟我們回魔宮?!?
“我說了,不去!你們能綁了我嗎?”清樂抬頭回擊道,“與其在這兒耗時間,不如趕緊回去復(fù)命吧。”
另一個魔衛(wèi)忙半跪下,討好著說:“公主,你消消火。你都幾十年沒去魔宮了,這次尊上急令你回宮,必是發(fā)生了何等了不得的大事。這回你應(yīng)是非去不可了,求你發(fā)發(fā)善心。若你不回宮,恐怕尊上會廢了我們的?!?
“公主,我會一直陪你到殿門外的?!睔g言蹲在清樂身側(cè),小心地說著。
“公主,臣將們都跪著,事情應(yīng)是挺嚴重的。”錦年也勸道。
“那走吧?!鼻鍢窡o奈,心中揣著疑問,與歡言和一眾魔衛(wèi)朝著常景殿的方向飛去。
剛剛飛至柳樹尖,她忽地停住,回身朝下喊:“錦年,在這里等我,我馬上回來?!?
“是。”錦年恭敬地應(yīng)了一聲。
他們走后,錦年獨自在河邊站著,眼神驀然深沉下來。
伴著這潺潺流水,山林相依的光景,他感嘆道:“的確是不可多得的好地方?!?
他才賞了片刻,卻忽而感覺背后有一股居高臨下的氣息向他壓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