蟬鳴聲里，陸子文蹲在鐵皮信箱前數信。搬家前最后一周，深水埗唐樓的階梯上總堆著《蒼穹變》讀者來信。小妹用晾衣夾把信件串成風鈴，在過道里掛出五顏六色的瀑布。

“阿文哥！“穿背帶褲的報童阿強撞開鐵門，“今日《東方日報》又有你專訪！“油墨未干的報紙上，娛樂版用半版篇幅刊登著《漫畫界黑馬：洗衣店走出的奇才》。配圖是陸子文在文華圖書閣樓作畫的側影，窗框外恰好能望見洗衣店的霓虹招牌。

母親捧著報紙的手微微發抖，熨斗在的確良襯衫上燙出焦痕都不曾察覺。父親戴著老花鏡逐字細讀，突然指著某處笑出聲：“訪問里話你三歲就識畫公仔？明明你細個畫雞似鴨......“

“阿哥現在畫的火鳳凰才叫靚！“小妹從雙層床躍下，發梢沾著彩色糖紙，“昨日陳師奶帶女兒來要簽名，說她女同學全在臨摹蕭火炎！“

正午的唐樓格外悶熱。陸子文趴在鐵架床上修改畫稿，汗珠順著脊梁滑進褲腰。樓下傳來收買佬的銅鑼聲：“舊電視舊冰箱換麥芽糖——“他突然筆尖一頓，在蕭火炎煉制丹藥的丹爐旁添了臺老式收音機。

“陸生！“樓下響起汽車喇叭聲。文華圖書的送稿員阿榮頂著草帽探頭，“陳主筆話要加印特別篇，聽日中午前交三十頁！“

洗衣店后巷的修箱攤前，周師傅正給樟木箱鑲銅角。老人瞥見陸子文抱著的畫稿，突然從工具箱摸出個鐵皮盒：“后生仔，試試這個?！昂欣镅b著昭和年間產的櫻花牌鴨嘴筆，筆尖泛著冷鋼特有的青灰色。

深夜的唐樓天臺飄起細雨。陸子文用塑料布搭起臨時畫棚，小妹蹲在旁邊幫忙調墨。新得的鴨嘴筆勾線格外流暢，蕭火炎在九龍城寨騰挪的身影漸漸躍然紙上。雨滴打在塑料布上的節奏里，忽然混入高跟鞋的脆響。

“陸先生？“穿碎花旗袍的女子撐著油紙傘出現，發間茉莉香混著雨水氣息，“我是《明報周刊》的記者蘇玉珍。“她變魔術般從手提包里掏出相機，“能拍張雨中作畫的工作照嗎？“

閃光燈亮起的剎那，小妹突然跳進鏡頭做了個鬼臉。第二日見報的照片上，少年畫師膝頭攤著畫稿，身后是雨簾中朦朧的霓虹，少女舉著糖紙拼貼的“斗氣化翼“笑得見牙不見眼。

搬家的日子定在立秋。陸家像被臺風席卷的雜貨鋪，褪色的紅白藍膠袋堆滿過道。母親堅持要帶走用了二十年的搪瓷痰盂，父親卻偷偷把陸子文第一幅獲獎水墨畫塞進行李箱最底層。

“大坑邨有抽水馬桶的！“小妹抱著鐵皮餅干箱在雜物間穿梭，突然尖叫著舉起本蒙塵的相冊，“阿哥快看！你穿開襠褲的照片！“

最后一夜，全家圍坐在卸下床板的鐵架旁吃煲仔飯。臘腸的油香滲入焦脆的鍋巴，父親破天荒開了瓶雙蒸酒。酒過三巡，他突然指著墻上的明星掛歷：“文仔，你畫的公仔書......能出單行本嗎？“

月光透過沒了窗簾的窗戶，在水泥地上投出方形的光斑。陸子文躺在光禿禿的床板上，聽見樓下傳來熟悉的粵劇唱腔。今夜老生唱的竟是《帝女花》選段：“落花滿天蔽月光，借一杯附薦鳳臺上......“

晨光熹微時，搬家貨車在唐樓前驚飛一群白鴿。鄰居們擠在樓道送別，陳師奶硬塞來一罐自制咸柑橘，報童阿強哭著把《蒼穹變》剪報冊塞給小妹。貨車駛過街角時，陸子文回頭望見自家陽臺上那串信件風鈴，正在晨風里輕輕搖晃。

大坑邨的新居有扇朝南的窗。陸子文在窗邊支起畫桌時，發現玻璃上留著前租客的涂鴉——用蠟筆畫的小彩虹，旁邊歪歪扭扭寫著“1976年臺風溫黛留念“。小妹歡叫著沖進屬于她的房間，卻在看到雪白的墻壁時愣住了。

“太干凈反而不習慣......“她摸著墻紙噘嘴，“以前深水埗的墻可以隨便畫?！?

新社區的傍晚飄著炊煙與鋼琴聲。陸子文散步時經過社區活動中心，櫥窗里貼著《蒼穹變》的連載剪報。穿背帶褲的男孩們正在空地上模仿蕭火炎的招式，塑料拖鞋甩出老遠。

“請問......“扎著蝴蝶結的女孩怯生生攔住他，“能給我簽在作業本上嗎？“她翻開數學練習簿，封面貼著從報紙剪下的漫畫截圖。

文華圖書的閣樓換了新風扇。陳主筆把玩著新買的拍立得相機，突然將鏡頭對準正在趕稿的陸子文：“笑一個！讀者來信說主角太苦大仇深。“相紙緩緩吐出，畫師皺眉趕稿的模樣旁，不知被誰畫了個豬鼻子。

秋意漸濃時，陸家迎來首個訪客。周師傅提著用報紙包裹的樟木箱出現，箱角新鑲的銅片在陽光下泛著暖光。“后生仔，“老人從中山裝內袋摸出封信，“我個孫想同你學畫漫畫。“

陸子文展開信紙，稚嫩的鉛筆字寫著：“陸哥哥，能把蕭火炎的寵物改成機器貓嗎？“信紙背面用蠟筆畫著只三頭身的Q版麒麟，尾巴上還綁著蝴蝶結。

深水埗的舊鄰居們偶爾會寄來明信片。陳師奶在九龍城寨拍的全家福背面寫著：“蘭桂坊新開洗衣店，生意好過深水埗。“報童阿強用圓珠筆在郵票旁畫了個火柴人，舉著寫著“加油“的小旗子。

某個起風的午后，陸子文在畫稿邊緣隨手勾勒新角色。穿旗袍的女藥師在彌敦道開涼茶鋪，丹鳳眼眼尾微微上挑。當他驚覺這眉眼像極了某位臺灣女星時，窗外恰好飄進幾片梧桐落葉，蓋住了草稿上未寫完的“林“字。

冬至那日，全家圍坐在新買的圓桌前包湯圓。母親突然指著電視驚呼：“文仔快看！“熒幕上正在播放《歡樂今宵》，汪明荃舉著《蒼穹變》單行本笑盈盈地說：“最近全港后生仔都在追這本......“

小妹把芝麻餡湯圓戳成笑臉，突然冒出一句：“阿哥，蕭火炎什么時候能拍成電視？“父親盛湯的手頓了頓，湯汁在碗里漾開細小的漣漪。

夜色漸深時，陸子文站在陽臺上眺望維港。對岸的霓虹比深水埗明亮許多，卻再聽不見熟悉的粵劇吊嗓聲。他摸出周師傅送的鴨嘴筆，在掌心畫出道青色火焰的輪廓——這次用的是小妹新買的熒光彩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