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是個半瞎,一副羅圈腿,兩腿間的大洞可供條狼狗鉆來鉆去。
所有人都盯著這老太。羅圈兒失聲叫道:“奶!你怎么來了!”
老太太把眼睛瞇得更細了,仰臉道:“羅兒?你在???吃飯了?!?
我們這幫人里,只有羅圈兒還有長輩惦記著,可他這會兒正舉著火鉗,腳下還踩著一人,正抱頭等著挨揍。
我舉著酒瓶,大哥擎著板凳,蛋頭仍然像跳芭蕾一樣在柜臺上立著,屋里的人無一不是頭破血流。天棚上的電燈還在搖晃,在每個人的臉上投下陰晴不定的影子來。
大哥道:“羅圈兒,家去吧?!?
我和羅圈兒齊聲道:“哥!”
對方有五個人,我們只有四個,就算羅圈兒以一敵二,也只能勉強打成平手。羅圈兒一走,我們就輸定了。
羅圈兒朝腳底下的人吐了一口血痰,舉手就要用火鉗鑿下去。
大哥厲聲道:“羅圈兒!好好把你奶送回去!”
老太太眼瞎耳背,仰著臉,兀自等待著什么。
大哥撿起羅圈兒的棉衣,塞在他手里。羅圈兒看看奶奶,又看看屋里的人們,重重哼了一聲。
大哥扶起老太太的手,輕聲道:“這就回去了,您老人家慢點走。”
跟著轉身又從廢墟般的柜臺后面提了一塑料袋干面,又往里放了兩個肉罐頭,塞在羅圈兒手里。
羅圈兒擺手道:“這是干什么?”
大哥說:“反正沒用了,能拿走就拿走吧。”
羅圈兒沒聽懂,被大哥一推,只好出門了。一手拎著東西,一手扶著他奶,不住回頭看著我們。
屋里的人靜靜看著祖孫倆在風雪中越走越遠。
大哥轉過身來,來找事的人已經把門口堵上了,其中一個撿起了羅圈兒扔下的火鉗。
蛋頭從柜臺上跳下來跟我倆站在一起。大哥轉頭低聲道:“跳窗戶走?!?
我剛明白過來,大哥忽然拉住靠墻的貨架往門口一推。一人多高的鐵架帶著貨物泰山壓頂般地向那五個人倒去,架上的瓶瓶罐罐紛紛落在地上打得稀爛,玻璃四濺,那五人都抱住了頭。
蛋頭首先撞開了窗戶跳出去,大哥緊跟著他又回頭把我也拉了出來。
我們三個腳一沾地便往胡同深處跑去,背后乒乒乓乓聲不絕,還夾雜著人們的罵聲。
直到跑出去好遠,還能聽見玻璃碎裂的聲音,估計是他們追不上我們正砸東西泄憤呢。我們打傷了他們好幾個人,搞不好他們還要燒屋。
那個小賣部是大哥多年經營起來的,吃住都在里面,也是兄弟倆唯一的生計。
我聽著不忍,放慢了腳步喚了聲:“哥?!?
蛋頭也不安地看著大哥。
大哥說:“人沒事就好。”
我們跑出好幾里地,才找了個門洞躲起來。
大哥道:“你到底拿了人家多少錢?”
蛋頭囁嚅道:“不……不少?!?
大哥給了蛋頭一巴掌,道:“不好好上學,打什么賭,瞧你這點出息!”
蛋頭哭喪著臉,說:“我怎么沒有好好上,最近考試還考好了呢。”
大哥本來揚著手,“哼”了一聲就背過身去了。
雪下得小了些,風卻更大了。我身上的酒勁兒慢慢過去,寒意順著大腿根爬了上來。我們三個擠在門洞里,蛋頭縮在最里面,不停跺著腳。
胡同里只有一盞破燈,時明時暗,只見胡同口有個腦袋冒了一下,又縮回去了。
大哥立刻沖了出去,只聽墻背后一陣騷動,大哥像老鷹抓小雞一樣拖回一個人來。
這人是個小小孩兒,十五六的樣子,被大哥抓著縮成一團。
“干什么的?!”大哥道。
小孩兒滿臉通紅,也不知道是凍的還是怕的,連忙道:“是李哥讓我來的?!?
李哥就是剛才來砸店的平頭。看來我們跑后,他們又找了不少人來搜我們。
“你們到底要干什么?!”大哥道。
還不等小孩兒回答,遠遠已經聽見了人聲,和踩在雪地上的腳步聲。
大哥道:“你們就不怕我們豁出去報警嗎?”
小孩兒縮得更小了,怯怯道:“李哥說,這回的事情,不判生死,不算完?!?
“去你媽的!”蛋頭不知何時從門洞里鉆了出來,伸手去打那小孩。
大哥攔住蛋頭,把小孩往地上一扔,喝道:“滾蛋。”
蛋頭急道:“不行!一會兒他該領人來了!”
大哥沒理會蛋頭,往小孩兒屁股上虛踢一腳,道:“趕緊回家,在街上鬼混什么!”
蛋頭看著小孩兒一溜煙地跑遠,說:“現在咱們該往哪兒跑?”
大哥一把把蛋頭按在墻上,厲聲道:“你到底干什么了?!人家跟你這么大的仇!”
蛋頭腳下打滑,不住往下縮,卻被大哥硬拽著釘在墻上。
大哥又問了兩遍,他才說:“可能有點誤會……傷了……傷了他們的人?!?
微弱的燈光中,我看見大哥咬著牙,扯著蛋頭胸襟的大手暴出青筋來。我從十多歲就跟著大哥,他氣到極處的時候,就是這副表情。我想勸開他倆,卻又有些害怕。
雪花就這樣在我們三個的頭頂靜靜飄著,落在蛋頭長長的睫毛和白凈的臉皮上。
蛋頭像兔子一樣被大哥抓在手里,瞇著眼舉著手臂怕他哥打他。從小到大,我見過他多少次挨打,都跟現在一個樣。
大哥死盯著自己的親弟弟,卻頭一回像堆快要燒完的篝火,眼看著火苗矮下去了,臉上的神氣又是憤怒又是傷心。
我見到大哥這副神情,也不由得心酸起來。
終于,大哥長嘆一聲,放開了蛋頭,說:“我們去磚窯避一避吧。”
然后又對我說:“你也傷了他們的人,一起來吧。”
磚窯在城外不遠的小山上,早已廢棄。小時候我們常去那里玩耍,一起燒火、喝酒、烤紅薯吃。
冒著風雪,我們摸黑走了好久才到磚窯。窯口的木門是當年我們豎起來的,竟然還在。大哥很快生了一堆篝火,火光中能看見地上滿是玻璃酒瓶的碎渣,都是我們小時候喝醉了砸爛在墻上的。
我們合力掃出一塊地方,窯里很快就暖和了起來。蛋頭受了半夜的驚嚇和折騰,一坐下就躺倒了,不一會兒就睡著了。
我抱著膝蓋坐在火堆前,看著金黃色火苗的跳動,挨拳的地方雖痛,心里卻踏實多了。
我人一舒服,又想起從前在這兒喝酒的好時光來,忍不住把衣袖放在鼻子底下嗅著。方才掄酒瓶的時候,白酒順著袖筒往下流,這會兒還是濕濕的,聞著極香。我忍不住吞了口饞涎。
大哥看著我,笑瞇瞇地伸手到碎磚墻背后掏摸了一陣,竟然拎出來一瓶白酒。
“你從前藏在這里的?”我驚道。
大哥道:“那時候藏的,現在不變成狀元紅了嗎?是我后來放的,我沒事就來這里坐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