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河的水是記憶做的。

當擺渡人的烏篷船切開靛青色水面時，林夏看見無數熒光碎片在水下翻涌。某個碎片里閃過母親系圍裙的背影，砧板上的芹菜正以逆生長的姿態變回種子。

“每人二十克記憶。“擺渡人戴著半張破碎的儺戲面具，露出的下頜線泛著青銅銹跡。他手中的船槳布滿眼球狀木紋，每當槳葉劃過水面，那些瞳孔就會轉動著吞噬記憶碎片。

時硯正在檢查林夏透明化到第二指節的手掌：“忒修斯懷表就沉在冥河盡頭，但支付船費會永久改變腦神經突觸。“他袖口的銀質紐扣突然崩開，露出內側微型沙漏里流動的黑砂，“建議你選些無關緊要的記憶，比如...“

“比如上周三早餐吃的三明治口味？“林夏抽出插在發髻里的鋼筆。這是母親失蹤前最后送給她的生日禮物，筆帽上磕碰的凹痕來自五歲時摔下閣樓的意外。當她將筆尖抵住太陽穴，冰涼的觸感讓視網膜閃過走馬燈——

便利店冰柜的白霧漫過腳踝，母親轉身時發梢掃過牛奶瓶的叮咚聲，收銀臺日歷顯示2003年8月15日。這是她修復過三百二十八次的記憶殘片，此刻卻被鋼筆抽取成流動的鉑金色物質。

擺渡人突然劇烈咳嗽，面具裂縫里滲出熒藍液體。他腰間懸掛的青銅鈴鐺無風自動，發出類似老式電報機的噠噠聲。“太奢侈了，“他擦拭著面具上的液體，“用這種級別的記憶，夠買下整條冥河的擺渡權。“

時硯猛地攥住林夏手腕，那些鉑金色記憶流在空中凝固成發光的荊棘：“你瘋了？這種核心記憶被抽走，你的自我認知會...“

“會像被蛀空的橡果？“林夏掙開他的手，記憶流精準注入船槳的眼球紋路，“但橡果里說不定藏著時空蛀蟲呢。“她沒說出后半句——在記憶被抽取的瞬間，她分明看見便利店冰柜深處閃爍著銜尾蛇徽章的反光。

船槳上的眼球突然變成母親瞳孔的形狀。擺渡人嘆息著指向濃霧深處，那里隱約可見巨大的齒輪在水下轉動。當烏篷船開始移動，林夏發現船底滲出瀝青狀物質，正在緩慢吞噬她的帆布鞋。

“別看水下。“時硯用風衣裹住她開始結晶化的左手，“冥河會具象化潛意識恐懼，二戰時有個策展人在這看到了納粹的焚...“

船身突然傾斜。林夏抓住船舷的剎那，看見水下浮起無數玻璃展柜。每個柜子里都封存著穿白大褂的時硯——1912年他在泰坦尼克號船艙調試機械鐘，1945年他在廣島廢墟收集閃光陰影，1977年他站在NASA發射塔下記錄燃料凍結的異常曲線......

“時間錨點。“擺渡人幸災樂禍地敲擊船幫，“這位管理員先生每隔三十年就要重置一次存在坐標，否則會被時間管理局的獵犬嗅到味道。“

時硯的懷表突然迸發刺眼藍光，展柜中的“他“們同時轉頭望來。林夏的耳膜被無數懷表滴答聲刺穿，恍惚間看見某個展柜里的時硯背后，貼著寫滿自己名字的基因圖譜。

濃霧中突然傳來汽笛聲。擺渡人渾身一震，面具徹底碎裂，露出底下由齒輪和光纖組成的機械面部。他瘋狂轉動船頭的黃銅羅盤，烏篷船在冥河上劃出尖銳的折線：“抓緊！管理局的巡邏艇來了！“

水面沸騰起來。林夏的鋼筆從發間滑落，在接觸冥河的瞬間膨脹成青銅舵輪。她本能地握住輪盤，大量陌生記憶灌入腦海——母親戴著防護面罩在實驗室調試沙漏，時硯渾身是血地撞開氣密門，警報聲中回蕩著“原初時鐘失控“的電子音......

“跳船！“時硯攔腰抱住她躍入冥河。入水的剎那，林夏看見巡邏艇撞碎了烏篷船，那些吞噬記憶的眼球在爆炸中化作飛灰。擺渡人的機械頭顱滾到她腳邊，電子眼閃爍著最后的警告：“別相信重置過七次以上的人...“

他們被卷入水下漩渦。林夏的口鼻涌進冰冷的數據流，視網膜上跳動著血色倒計時：00:30:16。在失去意識前，她感覺有人將金屬物體塞進她掌心——那是半塊刻著“忒“字的懷表，表盤背面是她嬰兒時期的腳印。

等林夏在搖晃的甲板上醒來，首先聞到海風中混雜的硝煙味。時硯正在用繃帶包扎滲血的右耳，遠處傳來二戰時期德軍潛艇的聲吶回響。更詭異的是，她手中完整的懷表顯示此刻是1943年5月7日，而表鏈上系著的，正是母親失蹤那天戴的珍珠發卡。

“歡迎來到時間的交叉感染區。“時硯指著海平線上燃燒的油輪，那正是他在記憶碎片中出現過的場景，“你剛才支付的記憶，恰好補全了這段歷史的關鍵拼圖。“

林夏的左手已經完全透明。她舉起懷表對準太陽，透過鏤空表蓋看見無數時之砂正在表盤內重組。當齒輪咬合聲與潛艇魚雷發射的警報重疊，她終于讀懂刻在表殼內側的箴言——

“修復時間者，必先破碎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