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漫過曬谷場時，沈清歡的鐮刀勾破了最后一片指甲油。她蹲在露水未干的田埂上，看著晨曦將殘存的櫻粉色膠體染成琥珀。遠處傳來柴油機的轟鳴，驚飛了正在啄食稗谷的麻雀，卻驚不散王嬸子們扎堆的指指點點。

“聽說昨晚又在谷倉折騰到后半夜？“幾個農(nóng)婦擠在榨油坊的陰影里，竹篩里的花生仁隨譏笑簌簌滾落，“城里來的狐貍精，專勾讀書人的魂。“

沈清歡攥緊沾滿草汁的筆記本，泛黃的紙頁上爬滿顧明遠批注的微分公式。七天前暴雨沖毀的玻璃溫室廢墟旁，少年用燒焦的木炭在斷墻上畫出等比數(shù)列：“如果按這個速率修復......“

“要像觀測星軌那樣計算日照角度。“

她突然開口打斷，驚得顧明遠指間的粉筆斷成兩截。暮色將少女的影子拉長投在殘破的藍圖之上，那些曾經(jīng)描畫美甲圖案的指尖，此刻正劃過二十年前的產(chǎn)業(yè)規(guī)劃圖：“你看，爺爺設計的弧形頂棚，和獵戶座腰帶三星的排列......“

少年瞳孔驀地收縮，鋼筆尖在草稿紙上洇出墨團。他突然明白為何總在沈清歡眼底看見星芒——那不是在金融街養(yǎng)成的精英式銳利，而是被現(xiàn)實碾碎的星屑重新聚成的光。

霜降前的最后一場暴雨，把兩人困在老祠堂的閣樓。沈清歡舉著應急燈照向斑駁的橫梁，蛛網(wǎng)纏繞的匾額上“耕讀傳家“四個金字正在剝落。顧明遠擦拭著蒙塵的樟木箱，突然抖落出一卷用油布包裹的膠卷。

顯影液在搪瓷盆里泛起漣漪，上世紀九十年代的影像在霉味中蘇醒。畫面里穿中山裝的顧老爺子正指著滿山紅葉講解，背后的黑板上用粉筆畫著等高線與氣象云圖。沈清歡的呼吸突然急促——老人身后若隱若現(xiàn)的玻璃建筑，分明是紐約MOMA展過的解構主義設計。

“生態(tài)觀測站......“她撫過膠卷邊緣的德文標注，指尖沾滿銀鹽顆粒，“你爺爺是建筑家？“

驚雷炸響的瞬間，應急燈在顧明遠臉上投下明暗交錯的光影。他捏著發(fā)霉的施工日志，指節(jié)泛白：“村里人說他是瘋子。“泛黃紙頁間飄落張泛著銅綠的底片，暴雨中的玻璃穹頂折射著虹光，竟與沈清歡手機屏保的盧浮宮金字塔異曲同工。

潮濕的空氣中突然爆開柑橘香，沈清歡拆開最后一支護手霜涂抹傷口。顧明遠被這突如其來的甜香驚得后退半步，后腰撞上堆滿《農(nóng)械改造指南》的舊書架。少女卻將鋁管塞進他掌心：“抹在虎口裂痕處，握筆時能少疼些。“

立冬那日，沈清歡在供銷社賒了半斤紫銅線。她蹲在曬場邊改造光伏板時，趕集回來的婦人們對著她裸露的腳踝指指點點。碎花裙擺沾滿機油，曾經(jīng)佩戴梵克雅寶手鏈的位置，如今系著顧明遠送的麻繩護腕。

“又在搞資產(chǎn)階級把戲！“王嬸子把化肥袋摔得震天響，“當年你爹......“

“當年我爹在工地發(fā)明了自動砌磚機，省下三成工期。“沈清歡突然起身，扳手在夕陽下劃出金色弧線，“嬸子家去年秋收，是不是比其他戶多打了二十擔谷？“

人群突然靜默。那些曾浸泡在冷嘲熱諷里的日夜，此刻在她眼中凝成淬火的鋼。顧明遠抱著改裝過的溫控器走來時，正看見少女揚起沾著錫焊的臉：“多虧明遠改的聯(lián)合收割機傳動軸——用的是清華機械系的公開課內(nèi)容。“

暮色將兩人的影子融成深潭，供銷社墻上的大喇叭突然播放起電商助農(nóng)廣告。沈清歡耳尖微動，突然搶過少年懷中的《信號與系統(tǒng)》教材，在扉頁上畫出波形圖：“如果我們把溫室數(shù)據(jù)......“

“接進直播系統(tǒng)。“顧明遠接話時，鉛筆正在演算紙背面羅列傅里葉變換公式。他們誰都沒注意，老村長正拄著拐杖站在碾米機后，混濁的眼睛倒映著少女比劃著5G基站的手勢。

初雪落在修復中的玻璃溫室頂上時，沈清歡收到了人生第一封恐嚇信。粗糙的草紙上用朱砂畫著扭曲的符咒，邊緣沾著雞血和稻殼。她站在沼氣池旁撕碎紙片，看碎屑被寒風吹進冒著熱氣的發(fā)酵液。

“別碰我們的風水！“暗處傳來瓦片碎裂聲，幾個黑影消失在祠堂飛檐后。沈清歡彎腰撿起半塊青磚，發(fā)現(xiàn)斷面上嵌著九十年代生產(chǎn)的德國螺絲——與顧老爺子施工日志里的配件編號完全一致。

她突然笑出聲，驚飛了棲息在太陽能板上的寒鴉。那些曾讓她徹夜難眠的惡意，此刻竟像落在掌心的雪花，轉(zhuǎn)瞬消融在體溫里。顧明遠抱著熱姜湯找來時，少女正踩著積雪在溫室外墻涂鴉，丙烯顏料在玻璃上流淌成星座圖譜。

“這是北斗七星改造的灌溉系統(tǒng)。“她呵出的白霧與顏料交融，“爺爺?shù)脑O計，加上你的算法......“

少年突然握住她凍僵的手，將姜湯杯塞進她指間。溫度透過搪瓷杯壁滲入骨髓，沈清歡這才發(fā)現(xiàn)他手背新添的擦傷——定是昨夜替她擋下砸向光伏板的石塊留下的。

除夕夜，顧明遠在調(diào)試直播設備時收到了清華的拒信。電子郵件提示音響起時，他正在教沈清歡嫁接草莓苗。手機從沾滿營養(yǎng)土的手中滑落，砸進盛滿生根劑的塑料盆。

“我去找招生辦！“沈清歡扔下嫁接刀就要撥電話，腕間的麻繩護腕勾翻了育苗架。少年卻彎腰撿起屏幕碎裂的手機，將殘存的“很遺憾“三個字投映在溫室玻璃上：“你看，像不像爺爺圖紙上的聚光點？“

零點鐘聲敲響時，他們窩在改造過的拖拉機車斗里看回放。直播間數(shù)據(jù)曲線正在瘋狂攀升，有機草莓的預售量突破五千單。沈清歡把暖手寶按在顧明遠凍傷的耳垂上，突然聽見他哼起德彪西的《月光》——正是那卷膠卷里顧老爺子常放的唱片旋律。

“等開春擴建溫室，這里可以改造成星空觀測臺。“少年在結霜的車窗上畫出拋物線，指尖融化的冰水像墜落的星子，“用你教我的球面幾何計算穹頂角度。“

沈清歡將額頭抵在冰冷的玻璃上，看見自己的眼眸倒映著無人機的航拍燈。那些曾照亮過華爾街的霓虹，此刻化作雪地上跳動的光斑，正將二十年前的規(guī)劃圖一寸寸點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