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明，小明！”老人家呼喚著自己的女兒。圍著圍裙的女兒放下手中的活，小跑著來到母親身邊。

“誒！來了，媽，啥事兒？”女兒關切的詢問。

“這天一黑不知咋的，就突然感覺餓了，不然你先準備飯菜吧！先扶我過去餐桌。”

女兒小心的把母親的輪椅推到餐桌，轉身就去廚房準備了。老人家行動已經很不方便了，這是過去幾十年不好的飲食習慣和長期吃藥導致的病態肥胖。這讓老人家忍受了好多年的病痛折磨，甚至腿上被蚊子叮咬的鼓包，抓完后都成了無法愈合的傷口。老人家活的很辛苦，卻也很是牽掛。

“小明啊！今天初八，拜天公啊。你家里安排好了嗎？”老人家隔著玻璃和女兒聊著。

“有啊，安排了，建忠在家里，這些拜神的禮數他比我更懂，你放心。”

“那小鑫呢？我那個貪吃的外孫呢？今年春節有沒有煮好吃的給他吃。我記得他最喜歡吃海鮮……還有以前我煮的酸菜面，菌菇煲，他就是被我養得高高壯壯的！呵呵呵！”老人家回想著外孫中學那會兒，在家里狼吞虎咽的吃飯，不禁開心的笑了。當初小鑫中午在老人家家里吃飯，正值發育期，飯量大得驚人，老人家總是擔心他吃不飽，給他盛米飯總要用飯勺在用力壓一壓，務必做到密實無縫。小鑫也是認死理，從來我不看飯里的情況，反正就是兩大碗。

“放心吧媽！小鑫也是當爸的人了，總不能讓自己餓著。反倒是應該讓他控制控制了，也是奔四的人了，再吃胖下去對身體不好。”

“可是大過節的，你不能讓我外孫餓著……”老人家很是擔心。

“放心，他自己會做飯做菜，餓不著，您倒是關心關心您曾孫，他和小鑫小時候一樣，挑食。要不也來讓您養養，指不定也就不挑食了。”女兒哄著老人家放心。

“我也想，可是我的身體……”老人家低頭看著自己水腫的雙腿，哽咽的說不出話，委屈的像是受欺負的孩子，眼淚直在眼眶中打轉。

突然，女兒的手機響了，整好填補不知如何安慰母親的尷尬。她低頭一瞧，是她的孿生妹妹從韓國打來的微信視頻，接通了，鏡頭那邊是妹妹和她的女兒女婿，還有兩只小可愛，韓國混血曾孫。

“太姥姥，新年快樂。”兩個小思密達操著蹩腳的中文像老人家拜年，畫面可愛又和諧。

好好好，新年好，老人家開心的回應著，一邊下意識的摸口袋，摸索著紅包。

“媽，隔著屏幕你也遞不過去啊！”大女兒提醒，老人家愣神了一下，才停下了搜索的動作。

“孩子們，過年好啊，你們都吃啥好吃的呀！”老人家關切的問。孩子們面面相覷，顯然，他倆中文的掌握程度還不足以應付老人家這個“復雜”的問題。孩子媽媽把孩子抱到身后，和老人家聊了起來。

“姥姥，您身體怎么樣了？這疫情防控，我和老媽春節也沒法回去看您。”

“小超啊，挺好的，不用回來，疫情那么嚴重。而且來回機票多貴啊，別浪費錢，有那個錢買點好吃的，好好過個節。我聽你媽媽說韓國肉很貴啊？大過年的，別省那點錢，買點好吃的，你和孩子都補補。你看看你，都瘦了，臉上都沒肉咯。你看你和小鑫當初在我這兒吃飯，我給你們養的，多好看，你看看你現在，咋瘦成這樣啊……我看著都……”話說一半，老人家眼淚如決堤般淌下，她甚至來不及用紙巾擦拭，滴落在沒有知覺的腿上。

“姥姥，姥姥，你別哭，你看，你看我們正在吃飯呢！你看這有紅燒排骨，海帶湯，這還有牛肉呢，我媽還煮了她最拿手的，椒鹽豬腿，有肉有肉，您放心。”小超趕緊把一盤盤菜端到鏡頭前，務必每道菜都讓老人家看得清清楚楚。她知道，從小到大，老人家最關心的都是她有沒有吃飽。

“媽，您別哭，您今天這是咋了？大過年的，開心點。我在這兒，您別怕您外孫餓著，我今天特地去市場給她買了好多菜，你看，還有西瓜呢。這大冷天的，還能在韓國買西瓜，你看我也是下血本了啊。”二女兒結婚手機，對著老人家說著，像是在夸耀一般。“這輪疫情后，我和小超一起回去看您，還有這個帥氣的孫女婿，您到時候也要準備好吃的迎接我們啊。”

“好好好，我在家等你們。”老人家擦了擦眼淚，露出欣慰的笑容。

結束完通話，大女兒端上來了晚餐。老人家還沉浸在剛剛的視頻中，她甚至開始焦慮起二女兒和外孫女回來，她要煮什么，似乎要把外孫女這幾年在外的苦，少吃的美食一并補回來。

大女兒安慰她，讓她別焦慮，年紀大了我煮不動了，到時候大女兒會帶著他的三妹四妹來一起下廚，老人家就“坐鎮后方，運籌帷幄”就行。這一頓寬慰，終于讓老人家放下了心，吃起了晚飯。

她拿起了饅頭。腦袋浮現起自己18歲那年，解放軍戰士駐守在他們村里。有個年紀稍長于她的戰士，對她很是照顧，她也很喜歡這個戰士。有時候會把自家蒸的饅頭給他送去。三年困難時期，誰家里都缺糧，這白饅頭有時候比金銀都珍貴，而這平凡卻又彌足珍貴的饅頭成了他們之間定情的信物——能吃的信物。她始終堅信，吃飽肚子才有力氣，有力氣了才打敗了日本鬼子，打敗了國民黨，未來更能打敗蘇修美帝，戰爭的勝利不僅靠前線戰士的無畏，也是背后人民百姓的無私，食物就是戰士們力量源泉。

她拿起了雞蛋。仿佛回到了24歲，一個寂靜的夜里，她從睡夢中被一陣動靜吵醒，聲音來自廚房，她躡手躡腳以為遭賊了。猛的一開燈，發現當年那位狼吞虎咽吃饅頭的解放軍戰士真狼吞虎咽的吃雞蛋，被她這么一下，差點噎著。她冷冷的看著他，生氣的打了他一巴掌。因為食物是定量的，這個雞蛋是要給三女兒吃的，這會兒被他吃了明天三女兒吃啥。她生氣了，她埋怨他，她推開了他，然后掀起鍋蓋，燒柴生火，沸水下面，甚至蒯了一勺豬油，平時炒菜都沒舍得下，這會兒卻放那么多。他愧疚難當，她卻心疼不已，嘴上雖然不說，但一天忙碌下來未沾一點葷腥，清湯寡水，餓也是正常的，她知道餓的滋味。他們在廚房昏暗的燈光下，分享著一碗飄著些許油星的面，她也餓，不過還是想讓他多吃點。她想著，自己的愛人是個廠長，尚且都吃不飽，那不知道還有多少人可能會被餓死，真讓人心疼。

她夾起青菜。愣了一下，思緒洶涌浮現，她問道:“小明啊。你還記得當初你小時候，你放學回家，我讓你去問賣菜的討要點菜梆子，你嫌丟人，把菜梆子丟了，然后被我揍的事情。”

“記得啊，你打得可兇呢，從來沒見過你這么生氣。你說浪費糧食是最可恥的行為。”大女兒接茬。

“是啊，浪費糧食，可恥！沒有真的挨過餓，永遠無法理解挨餓是多么痛苦的體會，我體會過，經歷過，而且再也不想經歷。我知道我自己日子不多了，我也沒啥牽掛的，唯一牽掛的就是你們有沒有吃飽，吃好。特別是小鑫飯量大，小超遠嫁韓國，吃不到好東西。他們倆是我帶大的，你們可千萬不能讓他們餓著。”老人家再次紅了眼眶。

“媽，您瞎說啥呢？您長命百歲，不僅要看著您外孫吃飽，您的曾孫還指望吃您的手藝呢。”說著說著，大女兒的眼淚也快止不住了，眼珠不停的向上探去，希望能盡可能的拉住淚水不往下掉。

“我的孫子我來疼，你的孫子也只能交由你自己了。你做的飯菜也很好吃，我剛剛嘗了一口，廚藝超過我了，記住，別讓他們餓著。”說罷，吃了好大一口。

今天老人家胃口特別的好，一頓吃了兩頓的量，吃完了還想再吃。大女兒很無奈，老人家把她的那份都給吃咯，確實沒了。于是老人家只能遺憾的坐在沙發上休息。片刻后，她困了，讓大女兒送她會房間睡覺，鼾聲如雷

這一覺，特別舒服，特別香，而且還做了夢。夢里那個解放軍戰士又出現了，他還是和以前一樣，見到她就指指肚子，好像在告訴她，他餓了。她寵溺的笑了笑，走了過去……她驚訝的看著自己重新站起的雙腿，不水腫了，有知覺了，而且格外的輕盈。她來到他身邊，左手閃現出一個饅頭，右手浮現出一碗湯面，還是沒啥油星……他卻用力的吸了一口氣，說:“好香啊！”

她笑了，幸福的笑了。他捧著她的雙手，牽引著她走向光明的地方……

“鈴鈴鈴……”

“喂，媽（大姨媽）！”

“小鑫（小超），姥姥走了……”

老人家，她，叫薛文蘭，我的姥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