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時的梆子剛敲過三響，顧九郎的皂靴便踏碎了秦淮河的月光。青竹燈籠在雕花門樓間游弋，燈罩上“巡夜“二字被霧氣洇得發潮。他伸手去摸腰間的青銅梆子，指腹擦過梆面那道螭龍紋——二十年來每逢陰氣涌動，這祖傳的物件就會燙得烙人。

“顧大人！“

一聲帶著哭腔的呼喚刺破濃霧。穿藕荷色比甲的丫鬟跌坐在織造巷口，懷里抱著的繡繃滾到顧九郎腳邊。借著燈籠光看去，雪白緞面上用金線繡著半幅嬰戲圖，那些本該憨態可掬的孩童，眼眶里卻空蕩蕩地留著針孔。

“小桃姐姐...小桃姐姐被那幅被子吃了！“

顧九郎瞳孔驟縮。三日前錦繡坊的春杏也是這般失蹤，當時繡架上攤著未完工的百子千孫被，五色絲線纏作一團亂麻。他彎腰拾起繡繃，金線突然蛇一般竄起，直撲面門而來。

“鐺——“

青銅梆子自發熱震，清越的梆聲蕩開一圈金芒。金線撞在光幕上滋滋作響，竟滲出黑血般的黏液。顧九郎順勢扯住線頭一拽，繡繃背面赫然顯現朱砂畫的符咒，筆鋒轉折處依稀是古篆體的“鎮“字。

“帶我去繡房。“

丫鬟顫抖著推開蘇記繡坊的朱漆門。腥甜氣息撲面而來，二十八張繡架在黑暗中森然排列，每架繃著的錦緞都繡著形態各異的百子圖。顧九郎舉起燈籠細看，那些孩童或執蓮燈或捧壽桃，唯獨眼窩處留著未繡的空白。

“巳時三刻收的工。“丫鬟抽泣著指向東南角的繡架，“小桃姐姐說要把嬰戲圖的瞳仁繡成琥珀色，特意留到最后...“

顧九郎的梆子突然發出蜂鳴。他疾步上前，見繡架下方積著一灘暗紅——不是血，而是融化的朱砂混著某種黏液。繃架上銀光微閃，一枚雕著并蒂蓮的頂針卡在緞面裂縫間，內圈刻著“癸未年七月十五“。

“第三個癸未年生的繡娘。“他捻起頂針，梆子燙得幾乎握不住。前日義莊收殮的春杏與秋棠，腳底都刺著這個生辰。

瓦當突然“咯噔“一響。

顧九郎甩出梆子擊向房梁，金芒過處傳來布料撕裂聲。一道白影鷂子翻身落在天井里，月華照亮她鬢邊晃動的點翠步搖。

“寅時驗尸，顧大人來遲了。“

女子揚手拋來一物。顧九郎接住發現是半截赤箭藤，斷面還滲著新鮮汁液——這正是方才金線上的毒物。她腰間銅鈴輕晃，鈴聲竟與梆子產生共鳴，震得四周霧氣翻涌如沸。

“晏娘子非要子時闖義莊？“

“子時三刻尸氣最盛。“被稱作晏娘子的女子轉身走入霧中，銅鈴聲忽遠忽近，“再晚半刻，那些繡娘眼窩里長的東西可要開花了。“

顧九郎追著鈴聲拐進西市暗巷。戌時緊閉的商鋪在夜色中化作憧憧鬼影，唯有義莊檐角懸著的白燈籠像只渾濁的眼。推開門板的瞬間，腐氣中混著奇香撲面而來，三具蓋著草席的尸首竟在微微起伏。

晏娘子腕間銀鐲突然綻開成十八根細針。她掀開草席，春杏青白的臉孔在燭火下泛著珠光——不是尸斑，而是密密麻麻的鱗狀紋路。顧九郎的梆子猛地撞向虛空，金芒照亮女尸大張的口腔：一團金線正在喉間蠕動，線頭穿著枚銀頂針。

“看眼睛。“

銀針刺入女尸眉心，朱砂痣應聲破裂。赤紅漿液涌出的剎那，整個義莊的地面開始震動。三具尸體直挺挺坐起，脖頸扭向東南方，開裂的眼眶里鉆出嫩芽般的金絲。

顧九郎的梆子脫手飛旋，在空中劃出北斗七星。金光大盛時，他看見女尸瞳孔殘留的影像：秦淮河底沉著口鎏金蓮紋匣，匣蓋上的紅蓮與他父親失蹤那夜留下的血蓮印記一模一樣！

“紅蓮案。“晏娘子突然扣住他持梆的手，銅鈴貼住梆面的螭龍紋，“顧大人可聽過'以魂繡骨，以血飼龍'？“

梆聲與鈴聲共鳴的剎那，春杏尸身轟然炸裂。漫天金絲如活物般射向窗外，卻在觸及梆子金芒時化為灰燼。顧九郎喉間泛起腥甜，二十年前父親臨行前的話在耳邊炸響：

“九郎，待你聽出梆聲里的龍吟...“

東南方突然傳來一聲沉悶的梆響。不是更夫報時，倒像是從地底傳來的嗚咽。顧九郎握梆的手背青筋暴起，那聲音竟與他懷中梆子的震動頻率完全一致。

晏娘子擦著銀針輕笑：“顧家的鎮龍梆，終于醒了。“

三更的雨砸在秦淮河上，顧九郎的蓑衣卻早被血浸透。他攥著半截赤箭藤蹲在烏篷船頭，青竹燈籠映著水面浮尸——那是個穿五毒紋短打的漢子，后頸皮肉翻卷處隱約露出半朵紅蓮。

“西南蠱師摻和紅蓮案，這局可比繡娘失蹤熱鬧多了。“晏娘子掀開船簾，指尖銀針正挑著只金翅蠱蟲，“你猜他們為何專挑雨夜動手？“

話音未落，船底突然傳來悶響。顧九郎的青銅梆子猛然發燙，梆面螭龍紋竟滲出細密血珠。他反手將梆子拍向水面，金芒破開雨幕的剎那，十余條黑影從河底竄起，蓑衣下擺繡滿猩紅蓮紋。

“子時三刻，陰兵借道！“

晏娘子的銅鈴炸響七聲，鈴舌上的北斗七星紋亮如白晝。黑衣人腰間佩刀齊齊出鞘，刀身竟是用人骨拼接而成。顧九郎旋身避過劈來的骨刀，梆聲在雨簾中織就金網，卻見刀光過處金絲寸斷——這些根本不是活人！

“西南趕尸術混了東瀛影武者！“晏娘子甩出銀針釘住一具尸傀天靈蓋，“找陣眼！“

顧九郎的梆子突然脫手飛向船尾。金芒照亮角落里的青銅蓮燈，燈芯竟是根纏著金線的指骨。他揮梆擊碎蓮燈，尸傀們瞬間僵立，眼窩中爬出密密麻麻的赤箭藤芽。

“這是要養尸蠱。“晏娘子用銀針挑起一截藤蔓，“看來有人想用秦淮河當養尸地，給龍脈換血...“

一聲龍吟般的梆響自東南方傳來。顧九郎懷中梆子應聲共鳴，震得他心口發麻。雨幕中浮現出連綿宮墻的虛影，竟是紫金山方向！

“去明孝陵。“晏娘子扯下他半幅染血的衣袖，“你的梆子在召喚鎮龍碑。“

五更天的神道浸在墨色里，石像生被雨水沖刷得眉眼模糊。顧九郎摸到望柱上的螭龍浮雕時，梆子突然燙得握不住。晏娘子將銅鈴按在龍睛處，機關轉動聲從地底傳來，一道暗門赫然出現在麒麟腹下。

密道墻壁布滿星圖，熒綠磷光勾勒出二十八宿。顧九郎的梆子每震一次，壁龕里的長明燈就亮起一盞。走到第九盞時，眼前豁然開朗——九根盤龍柱環抱渾天儀，儀身鑲嵌的竟是他夢中見過的鎏金蓮紋匣！

“果然在這里。“晏娘子指尖拂過匣蓋紅蓮，“嘉靖帝修道煉丹是假，用《推背圖》殘篇重續大明國運才是真...“

梆聲突然變得急促。顧九郎轉身看見渾天儀投射的光斑中，浮現出父親模糊的身影。那身影指向東北角盤龍柱，柱身龍鱗正一片片剝落，露出里面森森白骨。

“小心！“

晏娘子猛地推開顧九郎。一支骨箭擦著他耳際飛過，釘入渾天儀的朱雀方位。十八具青銅甲胄從暗處走出，面甲下傳出非人非獸的嘶吼。

“守陵陰兵！“顧九郎揮梆擊退撲來的甲胄，金芒卻在觸及青銅時驟然暗淡。晏娘子甩出銅鈴纏住渾天儀，儀身轉動間射出七道星光，將陰兵釘在星宿方位。

東北角盤龍柱轟然倒塌。煙塵散盡時，顧九郎看見柱底壓著具焦尸，腰間金牌刻著“紅蓮司千戶“。焦尸手中緊握的半幅血書，正是父親筆跡！

“龍眠之淵，九星連珠...“晏娘子念出血書殘句，突然臉色驟變，“有人在改朱元璋布下的鎮龍釘！“

地面突然劇烈震動。渾天儀崩裂的瞬間，鎏金蓮紋匣中飛出一片龍鱗，穩穩嵌入顧九郎的梆面。螭龍紋仿佛活過來般游走，梆聲化作實質的金龍盤繞周身。

“快走！“晏娘子拽著他沖向密道出口，“有人觸動了孝陵地宮的尸解陣！“

暴雨傾盆的黎明，顧九郎在顛簸的馬車上看清血書全貌。父親二十年前的字跡混著新鮮血漬：

“紅蓮現，龍脈斷。九子鎮魂，八苦飼天...“

車簾外傳來晏娘子幽幽的嘆息：“當年劉伯溫斬的九十九條龍脈，終究是壓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