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珠如玉意
- 南十字二
- 欲行蒹葭
- 9944字
- 2025-02-21 14:57:49
[我已經過了熱血沸騰的年紀,也沒有學來見風使舵的能力。]
[我只是站在這里,就已經……拼盡了全力。]
侯千鳥仔細地收拾著魚竿魚線魚餌籠網,擔心可能會下雨,他還放進去一把大傘,又帶了兩把折疊小板凳,如果釣得晚的話海邊還有點冷,他又帶了一張御風的小睡眠巾。一切都收拾好了,路上再買點水就行。他拿出手機給小百合發消息,這時候又有客人來了。
“如果您想要文的圖案比較復雜的話,可能得改天了,提前給我預約的話,可以給您優惠。”侯千鳥歉意地笑笑。
“不復雜的,我想在胳膊上文一個小十字架,明天就要去外地了,時間也比較緊張。”戴眼鏡的男人也溫和地笑了笑。
“十字架的話種類還是比較多的,您有事先確定好圖案嗎?”
“有的,你看看。”客人拿出手機調出一張圖片給侯千鳥看。
那是一張金黃色的拉丁縱長十字架,沒有任何花紋,就連初學文身的小學徒也能文得出來。侯千鳥點點頭,“那您先請坐,我回個消息。”
侯千鳥快速給小百合發消息,讓她在酒店等他一會,來了個客人。
“男客人還是女客人?”小百合問。
“男客人女客人都是一個價錢。”侯千鳥哭笑不得。
“男客人還是女客人?”小百合又問。
“……男客人。”
“我馬上就去!”小百合沒有再回消息了,看來是正在趕來的路上。
“女朋友查崗?”客人笑瞇瞇地問。
“雖然大家都這么說,但是我只把她當妹妹看。”侯千鳥搖了搖頭。
“大部分男人這么說都是因為姑娘長得不夠漂亮。”客人仿佛看透了一切。
“不,她很漂亮的,你見了就知道了。”侯千鳥又搖了搖頭。
“看來是我失言了。”
“沒有的事。”侯千鳥想了想岔開了話題,“為什么想要文一個這么簡單的十字架呢?我干了這么多年,十字架也文了不少,大部分都是要求花里胡哨的,甚至還文過受難的耶穌。”
“你不喜歡文簡單的嗎?”客人反過來問。
“老實說挺喜歡的,我是按面積收費的,如果來的人都像你一樣文簡單的,我會來錢很快。”侯千鳥笑笑,“不過你看起來,不太像是會來文身的人。”客人戴著金絲邊眼鏡,這么熱的天還一絲不茍地穿著白襯衫,頭發梳得整整齊齊,斯文得像是個常年教書的先生。
“哈哈哈,我也沒想過有一天會來文身。我和我的妻子是在大學認識的,一直談到結婚,我們是在教堂里舉辦的西式婚禮,她穿著潔白的婚紗,我穿著燕尾服,牧師戴著十字架為我們主持婚禮。前不久我的妻子懷孕了,我就想著不如干脆文一個十字架,每天祈禱她們母子平安。我沒什么大愿望,就挑了這個簡單的十字架,金色看著也吉祥。”客人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
“一定會母子平安的。”侯千鳥也跟著笑了,“如果你同意的話,我可以在十字架外邊再給你文一圈銀線。金色代表高尚和祝福,銀色代表尊貴和純潔,這樣寓意更好,層次感也更鮮明。”
“當然同意,真是干一行精一行呀,我就不知道還有這種說法。”客人笑著說。
“談不上精通,不過靠這個吃飯,總得多學一點。”侯千鳥開始小心翼翼地描線,畢竟這個文身里承載著一位丈夫和準父親的祝愿。
小百合來的時候侯千鳥已經文好了十字架的下半部分,本來很快就能完成的,但是客人文身的理由有些美好,侯千鳥就文得很細致。小百合穿著一雙運動鞋,便于行動的小短褲,運動小背心,還戴著一頂遮陽帽,看起來就像是還沒畢業的大學生。“你先坐一會,我很快就完成了。”侯千鳥抬頭看看她。
“恩,那我先去吃點枇杷。”小百合放下包去院子里了。
“你說得對,她的確很漂亮。”客人看著小百合的背影。
侯千鳥笑笑不說話。
“你不想娶她嗎?”客人好奇地問。
“以前的人都讓我追她做女朋友,你倒好,直接催婚了。”侯千鳥吐槽道。
“哈哈哈,只見一面我都想娶她了。”客人笑著打趣。
“虧我還這么用心,你這十字架算是白文了。”侯千鳥翻了個白眼。
“總得給年輕人一點壓力嘛,年輕人都仗著年輕,覺得自己有大把的時間可以浪費。”客人語重心長。
“撮合我倆的人里,你還算是正常的,你覺得我這樣的配得上她?”侯千鳥指了指自己。
“這話什么意思?現在又不是封建時代了,你是草民她是公主?只要兩情相悅互相喜歡,一天三頓飯兩人一張床,憲法也管不了你娶她。”客人似乎看得很開。
“不是,”侯千鳥又指了指自己,“你看我這頭發,耳釘,鼻環,還有胳膊上的文身,我就是個混混,她清純得像是百合。”
“恕我直言,沒有哪個混混會說自己是混混。而且現在都21世紀了,長發,耳釘,鼻環,文身這些東西早就不是評判一個人的標準了。在我看來只要你的心是美好的,不管你打兩個鼻環,兩個唇環,兩排耳釘,還是身上文滿裸女,都不能從本質上把你劃為某些不好的一類人里。有給老奶奶讓座的花臂大哥,也有背地里下黑手的衣冠禽獸,不是嗎?”
“我比她大的可不是一歲兩歲。”侯千鳥又撓撓頭。
“任何年紀的任何愛情,都是合情合理的。這話不是我說的,是馬爾克斯說的,他可是個諾獎得主。我看你還沒有到耄耋之年,小姑娘也正值青春,你有什么糾結的?”客人反過來開導他。
“那都是小說話本里的故事,現實世界里哪有這種東西?”侯千鳥搖了搖頭。
“張先敢在80歲的時候娶18歲的小姑娘,蘇軾寫詩罵他,張先還是娶了。那時候還是宋代,繁文縟節比現在可怕得多,張先的名氣也比你大得多,可他還是不害怕,就是娶了!接下來我說的話你可能會不愛聽,但是作為過來人我還是想跟你說。你不夠勇敢,甚至還有點軟弱。長發耳釘鼻環文身都是你給自己的武裝,其實你內心可能只是個還沒有長大的純情小屁孩兒。我猜——你在愛情這條路上,還沒有主動出擊過吧?”客人挑釁地看著他。
“你說的……可能都是對的吧。”侯千鳥的臉色有些蒼白。
客人皺著眉頭,在這個年輕人身上他看不出熱血或者朝氣這一類東西,他像是一只腳已經踏進墳墓的糟老頭子,濃郁的暮氣在他的周身環繞。客人剛才的一番話像是奮力揮出的一記直拳,都做好了被他回揍一拳的準備,可這個文身師只是淡淡地說,“你說的可能都是對的吧。”像是一塊柔軟的海綿,你生氣地打了他,他只是往下陷了陷,你收回拳頭的時候他就又重新復原,看不出有受傷的痕跡。
客人是真的生氣了,他從文身臺上坐起來,大力地握住侯千鳥的肩膀,強迫他和他對視,“我不知道你經歷過什么,雖然這么說可能有些不負責任,但是你要知道,世界上每個人,無論是誰,只要活著,都會經歷一些不可磨滅的傷害。我小時候聽我姥爺說抗戰時候的事,村里的男人出去當兵,受了重傷一身殘疾,回來的時候才知道妻子被敵人侮辱,已經自殺了,肚子里還懷著他們的骨肉!那個男人應該一蹶不振,然后郁郁而終嗎?”
“他可能確實有一段時間瘋瘋傻傻,但是最終他還是回到了正常的生活,后來還競選了村委。無論是身體上還是精神上,我想在這個和平的年代你應該不會受過比他更重的傷。我不知道讓他變正常的人是誰,但總得去試試不是嗎?脫發的人用這瓶洗發水沒有效果,一定會試試別的牌子,你為什么要這樣把一切都拒之門外呢?”
“在這個不用結婚也可以過得很幸福的年代,你為什么要活得如此悲哀呢?”客人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頓地問道。
侯千鳥疲憊地掙脫他的胳膊,“你說得太嚴重了,我只是……一個人習慣了。”
他垂著眼皮,客人看不出他的表情。有的人自己很幸福,所以希望別人也能過得同樣幸福,客人就是這類人。他說了一堆話,希望這個年輕的文身師能夠聽進去,但是文身師陷得太深了,沒準圓寂了還能燒出兩塊悲情的舍利子。他嘆了一口氣又躺下了,侯千鳥接著給他文身。
兩人都不再說話了,侯千鳥仔細地做著收尾工作,又給他講了注意事項。
客人走出房子的時候看見了趴在樹上吃果子的小姑娘,莫名想到以前看到的一句話,一個人難過的時候,世上至少還有兩個人是難過的,一個是知道你難過但是卻不能替你難過的人,另一個是喜歡那個替你難過的人的人。這么漂亮的小姑娘如果難過了,可能會有很多人也跟著難過吧?客人搖搖頭走了。
偌大的房子里只剩下侯千鳥一個人,黃昏的光線金紅一片。侯千鳥見過形形色色的人,但都沒有太多的交流,他們之間只是顧客與文身師的關系,也有的是餐廳老板和食客的關系。自從他偶然間救下了這個名叫小百合的女孩,他周圍的一切人都開始蠢蠢欲動,想要把他們撮合成一對。他固執地拒絕著每個人,但是無論是那些被他拒絕的人還是他自己,都沒有注意到,他那顆塵封已久的心,也開始微微顫動,像是老舊的封印熬過了千年的時光,逐漸風化失效。
很細微,但確有其事。
小百合在樹上喊他,侯千鳥走出去發現她坐在很高的樹杈上,大概是低處的果子都被她吃完了。她紅著臉,“千鳥哥哥,我下不去了。”
笑容在侯千鳥的臉上浮現,連他自己都沒注意到,每次這個女孩跟他搭話的時候,他都是笑著的。“這可怎么辦呀,我又不會爬樹,今晚小百合只能在樹上過夜了。”他攤攤手,一副無可奈何的表情。
小百合急得快哭了,“千鳥哥哥,你想想辦法,我真的很害怕!”
“別哭別哭,我去鄰居家借個梯子,你先扶好別亂動。”侯千鳥邊說邊跑。
侯千鳥敲開王姨家的門,鄰居這么多年了,他都沒來拜訪過。王姨一把年紀了,老伴兒還有點耳背,侯千鳥真的不知道來了和他們聊什么。王姨倒是很熱情,也沒有多問,直接把梯子給了他。
侯千鳥回來的時候,淚水已經在小百合的眼眶里打轉了,映著金燦燦的夕陽,看著有種圣潔的悲哀美。“別哭別哭,我回來了!”他趕緊把梯子靠在樹上,爬了上去。
他試著靠近小百合坐的樹干,小百合呆坐著一動不動,不知道是不是嚇到了。他小心地在小百合旁邊坐下,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夕陽就要落下海面,沉靜的藍色海洋變成了金黃的天池,云彩也是金黃的,看不清的海鳥向著巨大的落日飛去,只留下漆黑的輪廓,像是神話里的金烏[1]。這是一天中為數不多的時刻,朝海美得驚心動魄。
“好美!”小百合把頭靠在侯千鳥的肩膀上。
一瞬間的六根清凈四大皆空,侯千鳥覺得自己可能已經達到了佛家傳說中無煩無惱的高妙境界。他不想掙開,也不想擁抱或者說話,女孩輕輕地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每個男孩都會默默地挺直身板。他忽然意識到,老不正經的趙叔說的是真的,小百合可能真的喜歡他。
“是呀。”他看著小百合說道,“不過……咱們能不能先下去,我其實有點恐高。”
小百合撲哧一聲笑了。
兩人費了老長時間才連滾帶爬地從樹上下來,都是雙腿打顫,爬這么高的樹對恐高的人來說簡直就是折磨。侯千鳥還了梯子,拿上漁具包,就和小百合一起出發了。先是在外面喝了一些青菜粥,然后打車去了一個收費的釣場。
沒有人的海岸可能會讓小百合回想起那些恐懼的回憶,侯千鳥選了一個不算偏僻的地方。釣場里一片忙碌,釣了一下午的人正在清點收獲,也有商販在低價收購他們釣到的魚。每個人都曬得黑不溜秋,只有握住魚竿手心還是白的,像是幾內亞灣逃難過來的黑兄弟。你們釣魚的時候就不能打把傘嗎?侯千鳥默默吐槽。
他放下兩張小板凳,開始拌魚食。侯千鳥雖然說他喜歡釣魚,但他都是瞎釣一通,從來沒有研究過這項技術。他只是走進漁具店隨便挑了幾根看著順眼的魚竿,老板問他要什么類型的魚食,他就說口感好的。老板聽得云里霧里,心想這是什么新的專業詞語嗎?魚食現在也分口感了?誰的口感?人又不吃魚食,魚的口感人也不知道啊?老板戰戰兢兢地給他拿了最貴的“龍王恨”,生怕自己的店鋪被這個面生的行家瞧不起了。而侯千鳥釣的魚也確實不多,不過太多的話他吃不完,辛苦釣到的魚也不想低價賣給魚販,所以漁具店的老板到現在還沒有聽到釣魚圈里有什么不好的傳言。
侯千鳥給小百合分了一根短竿,他覺得女孩子就該用秀氣一點的魚竿。小百合盯著侯千鳥手中的長竿,“我想要你手上那根。”
“有區別嗎?”侯千鳥疑惑不已。
“小竿釣小魚,大竿釣大魚,我要釣大魚!”小百合像是個行家。
侯千鳥默默和她交換。
下午釣魚的人差不多都走完了,而夜釣的人還沒有來,這時釣場里還算安靜。天色在將暮未暮之間,海面上已經沒有了那種耀眼的金黃,只有一層薄薄的霞紅,像是有規則的脈搏隨著海水起伏。
小百合又在唱《將仲子》,歌聲在海潮的伴奏下飄蕩,雖然已經聽過很多遍,但侯千鳥一直都是偷聽的,這還是第一次有幸這么近聽到原唱。小百合唱完了第一章,晃晃侯千鳥的胳膊,“千鳥哥哥,你也一起唱吧?”
侯千鳥知道《將仲子》講的是什么,那是女子唱給熱戀男子的情歌!他當然不能跟著一起唱,他趕緊擺擺手,“我唱得老難聽了,你這珠玉在前,我都不好意思開口了。”
“千鳥哥哥我們打個賭吧,要是我先釣上來,你就跟我一起唱,好不好?”
侯千鳥臉色有點為難。
“不會吧,千鳥哥哥還比不過我嗎?”小百合歪著腦袋。
“比就比!”男人可能會忍受男人的激將法,但是遇到了女人,一定會想要證明給她看,面前是一座山也給你揚了。雄性這一物種千百年來的陋習控制了侯千鳥,說完后他才開始后悔。
小百合不再唱《將仲子》了,改用閩南方言唱《三沙漁歌》,土腔土調的,讓人想起古代潛海采珠的海女。她們在下潛前唱著動聽的漁歌,用歌聲為大海的女神——媽祖獻上供奉,祈求保護她們的安全以及得到更多的收獲。她們的腰間拴著一根繩索,繩子的末端在她們的丈夫手中。
采珠的往往都是女性,因為女性的皮下有著更豐富的脂肪,這能夠幫助她們在寒冷的海水中保暖,不至于患上壞骨病。有時候她們的丈夫也會直接把繩子扔進水里,然后劃船離開那片海域,可能是已經厭倦了他的妻子,這樣下潛的海女就再也回不來了。
侯千鳥默默地想著這些凄美的古老傳說,高官貴爵的每一頂烏冠之上,可能都有一顆小小的但是卻異常珍貴的海女采到的珍珠。一瞬間的場景交替,侯千鳥仿佛成了手持繩子的男人,小百合正坐在船頭唱著獻給神明的歌,她的眼神誠摯,歌聲悠揚。她轉過頭看著侯千鳥笑:“你會扔掉繩子嗎?”侯千鳥下意識地攥緊了手,他忽然發現,他的手上是一柄淡棕色的魚竿。
“喂喂喂!這算是作弊吧?”侯千鳥看著小百合的浮子周圍,那里有一團縈繞著的小魚,雪白的鱗片在海水中反射著微弱的光。他趕緊把魚竿往小百合的浮子附近湊,可是小百合卻帶著小板凳飛快地跑開了,在離他差不多快十米的地方才重新坐下。
“我可沒聽說過唱唱歌就能吸引來魚的呀!”侯千鳥朝著小百合喊道,“你真的不是美人魚嗎?”
“誰知道呢?現在崇拜我的話,我會送你超過20毫米的極品珍珠也說不定喲!”小百合笑嘻嘻地看著他。
“美人魚小姐,我不要珍珠,給我整條魚吧,大小都無所謂。”
“不行不行,魚只能給那個叫小百合的小姑娘。”小百合不理他了,又開始專心致志地唱歌。
侯千鳥提起竿一看,魚餌已經被吃光了。
結果可想而知,就算侯千鳥拼命地往浮子周圍撒餌,也沒有魚上鉤,而小百合則是輕輕松松地釣上來一條鬼頭刀[2]。她舉著魚竿大搖大擺地走到侯千鳥面前,那條還沒長成的小鬼頭刀還不到10厘米長,顏色卻艷麗得像是藍精靈。等到侯千鳥確認完畢,小百合取下那尾小魚又重新把它放進海里,“你是今天的大功臣,本公主就放你一馬。”
侯千鳥被迫和小百合一起合唱《將仲子》,小百合唱一句,侯千鳥唱下一句。最可氣的是每次輪到侯千鳥的都是那句“豈敢愛之?畏我云云……”這是這首歌里最具女孩子氣的部分,侯千鳥每唱一次,小百合就斜著眼笑。一首歌唱下來,侯千鳥成了嬌滴滴的小姑娘。
“不唱了不唱了,太羞澀了!”侯千鳥頭搖得像是撥浪鼓。
“嘻嘻嘻。”小百合搬著小板凳重新在他身邊坐下,小聲地唱著《三沙漁歌》,不一會兒一團魚影包圍了他們兩人的浮子。
侯千鳥終于釣上了今天的第一尾魚,一條細長的星鰻,大概有25厘米那么長。這種魚坐在海岸上可不太好釣,專業的行家船釣才釣得到。主要是它們一般在50米以下的海域活動,侯千鳥今天帶的線可沒那么長。它大概是浮上來吃這些聚成團的小魚的,結果倒霉地咬上了魚餌。
“神了呀小百合,明天你要是還來玩的話,就可以吃鰻魚飯了,咱們一人一半。”侯千鳥小心地取下魚鉤,這東西看著呆萌,卻是不折不扣的肉食性猛魚,反咬他一口也說不定。
“恩,我要吃上半截。”小百合搶先預訂了。
“可以。”侯千鳥忍痛答應,誰都知道一條魚上半截肉多刺還少。他又從漁具包里拿出一瓶水遞給小百合,“休息休息嗓子別唱了,天怪熱的,這一條魚就能讓咱們賺回本了。”
“一條魚怎么能夠呢?”小百合奮力地提起魚竿,驕傲地對侯千鳥笑著。
月亮剛剛升起,海面上波光粼粼,小百合的魚鉤上掛著一尾碩大的黑影,黑影彎曲成一個驚人的弧度,證明了它的矯健。那是一條將近40厘米的辮子魚,褐黑色的櫛鱗反射不了銀白的月光,銀白的世界里突兀地出現一團陰影,小百合像是把海面戳了一個大窟窿。
“小姑娘厲害呀,尼龍線也能釣這么大的辮子魚,怕是把這片海里辮子魚的祖宗都釣起來了。”一直在旁邊抽煙的魚販靠了過來。
小百合露出一口銀牙,不緊不慢地收線。
“小姑娘這么大的魚你也吃不完,叔給你個好價錢,賣給叔怎么樣?”魚販喜歡這種不諳世事的小姑娘,就是釣著玩,也不懂行價,可以從她手上低收高賣。
辮子魚算不上什么名貴魚,一般都是用來出口比較多,長得丑不說,肉質也不像其他魚那樣綿軟,反而很有嚼勁。有嚼勁又有刺吃起來就比較尷尬,一口咬下去可能就扎到舌頭了,朝海人喜歡吃的也不多。但是小百合釣起來的這條辮子魚實在是太大了,石頭本身是不值錢的,但是當這塊石頭大到可以和華山比肩的時候,買票去看它的人就會絡繹不絕。這么大的辮子魚倒賣給酒店飯店,一定會是高價的壓軸菜,享用它的人也會覺得很有面子,魚販在心里盤算著最終的成品菜能否上千。
“賣嗎,千鳥哥哥?”小百合扭過頭問他。
這條魚已經是小百合的所有物了,她還在問侯千鳥賣不賣,好像她的魚就是侯千鳥的魚那樣自然。侯千鳥笑了笑,“別賣,回去了我做給你吃。”
“好!”小百合把這條大魚放進兜網。
“小兄弟啊,這么大的魚,你們倆可吃不完呀,我給你這個數怎么樣?”魚販伸出一只手掌。
“怎么吃不完?她家里八十多號人,一人一筷子,最后幾個還吃不上呢。”侯千鳥還是拒絕了,他不喜歡這些抖機靈的魚販。想要魚就出海捕或者自己釣,整天在釣場里閑著,然后低價買走那些喜歡釣魚的人辛苦釣到卻又吃不完的魚,最后又高價賣出去,典型的不勞而獲。他侯千鳥一動不動彎著腰給人文身半小時的技術活,也掙不了五百塊,你坐著啥也不干抽根煙就想掙五百?可惡!
魚販悻悻然走了。
“千鳥哥哥,這條魚我想和你一起吃。”小百合看著浮子。
得,小姑娘胳膊肘還是往外拐的。侯千鳥當然不能說破,“這么大的魚,咱倆得吃一天呢。”
“那我早上不吃飯就直接去找你。”
“好吧好吧,那我得研究幾種不同的做法了,一天吃三頓一樣的可不太好受。”
“恩!”小百合笑著點點頭。
小百合又釣了一會,可能是覺得太無聊了,就扔下魚竿跑了。她脫了鞋和襪子,赤著腳在岸邊撿貝殼,捉小螃蟹,找好看的石頭,偶爾她抓到一只大花蟹,還興奮地拿給侯千鳥看,“這個必須清蒸!蘸上醬油超好吃!”小百合小心地放進兜網里。
侯千鳥看著她光著腳在海岸上跳來跳去,多大個人了,瘋玩得跟小孩兒一樣,我們不是說好了來釣魚的嗎?可他旋即又想到人家把這片海域的辮子魚之王都釣上來了,就像是武林中打敗了天下第一的高手,武功對他來說已經不值一提了,就該去風流。小百合已經釣上了辮子魚王,那么釣魚對來她說已經不值一提了,現在她就該赤著腳在海灘亂跳。
侯千鳥的心默默流淚,他說的來釣魚,還想著露一手給小百合看看,結果被人家好好露了一手給他看……侯千鳥在這期間又陸續釣上來兩條小魚,他看也不看直接解了鉤扔了回去,這么小的魚做罐頭的都不要,太慘了……
月亮已經升起很高了,海風漸冷,侯千鳥想著今天晚上的收獲也算豐盛,是時候回去了。他拿出御寒的小睡眠巾,又撿起小百合的襪子鞋子,對她喊道,“別玩了,時候也不早了,我送你回家吧。”
小百合聽話地跑了回來,他把小百合抱起來放到一塊大石頭上,給她披上御寒的小睡眠巾,又用袖子擦掉她腳上的水和沙子,擦干凈后給她穿上襪子鞋子,小百合臉紅紅地看著他。其實侯千鳥是想看看小百合腿上的淤青好了沒,不愧是朝海大酒店,一定是用了什么比較貴的恢復藥膏,現在如果不仔細看的話,基本上是看不出受過傷的痕跡的。他用手輕輕戳了戳小百合的右小腿,“現在這里還疼嗎?”
“不疼了。”小百合的臉紅得像是扶桑花。
侯千鳥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他不是刻意這么做的,他只是有些習慣了。以前有一段時間他經常捏捏某個人的骨位,問她這里疼不疼,那里疼不疼。他干咳了幾聲,“走吧,時候也不早了,我送你回家。”他把小百合抱起來放在地上,她的身上有一股蘋果桃子還有漿果之類的混合果香,聞起來很小清新。
侯千鳥背著巨大的漁具包,小百合拎著兜網,里面有一條極品星鰻,一條極品辮子魚,還有一只大晚上出來散步的倒霉大花蟹。他們在釣場門口正好碰到一輛出租車,路上小百合又跟侯千鳥說了她小時候釣魚的事,侯千鳥聽得津津有味。侯千鳥那邊沒有海,只有一條小河,侯千鳥只能在夏天去河里搬螃蟹,要是小時候就認識小百合,一定得拜托她傳授釣魚的技巧。
很快車就酒店門口停下,小百合問道:“今晚就住在這里吧,千鳥哥哥?明早我們一起去你家里吃魚。”
“不用了不用了,我還是回家吧,這些魚還要處理一下,不然會壞掉。”侯千鳥害怕有八十多號人盤問他這些天都在和小百合一起干嗎。
“那好吧,明天一早我就去找你。”小百合戀戀不舍地關上車門。
司機又帶著他直奔老城區。侯千鳥下車后發現巷口附近停著一輛警車,他向家里走去,門口有一個等著他的男人。走近了侯千鳥才發現是那名給他做筆錄的警察,“李警官?你這是,也要來文個身?”
“哈哈哈,小千你可別逗我了,警察是不讓文身的。”李警官把一張紙遞給侯千鳥,“正式庭審的時間定下來了,就在明天,這是法院給你的傳票。”
“這么快?”
“這次事情牽扯到小百合,她的那些哥哥們你是知道的,各個方面都在施壓。”李警官小聲說,“不過程序上沒有任何問題,證據也都齊全了,這兩個老外還是連環作案,別的地方不了了之的老案子,一對比DNA也是他們的,就看明天法院怎么判了,不過我估計是少不了10年。”
“這種王八蛋不能直接槍斃嗎?”侯千鳥義憤填膺。
“現在判死刑的人越來越少了,殺人販毒這種倒是不少,連環強奸犯的話,最高也有可能判無期,死刑倒是不多。”李警官解釋道。
“那就判無期唄,這種人出來了也是禍害。”
“判什么都是法官來決斷的,你是第一次做庭審證人,明天如實作證就可以了,也不要添油加醋,我們不會寬恕任何一個罪犯的。”李警官指了指肩膀上的警徽。
“恩,我會說實話的。”侯千鳥點點頭。
“哎呀,說起來小千你可真是個英雄啊,我干警察這么多年,都是事情已經發生了,我們才趕到現場,有時候看著案發現場的慘狀真覺得自己吃著國家的公糧有愧呀。”李警官有些唏噓。
“消防員也不知道哪一家會起火,他們也是在起火后出警。但是沒有人會怪罪他們,因為火不是他們放的,但最終總是他們救的。如果李警官知道卻沒有阻止,的確應該羞愧。但是李警官也不知道哪里會有案件發生吧,警察不是諸葛丞相能夠料事如神,但是警察卻是福爾摩斯,你們會讓尸體說話,然后讓惡人伏法。如果要把世界上某些職業歸為偉大,那么警察一定可以位列其中。所以李警官以后應該放心大口地吃公糧,照顧好自己的身體,因為這是你應得的報酬,也是我們這些被保護的人的心愿。”侯千鳥真誠地說。
李警官沉默了一會,他脫下帽子,露出已經有些灰白的頭發,“以前年輕的時候考警察,無非是想著混個鐵飯碗,第一次去案發現場的時候嚇得一晚上都不敢合眼,想著要不辭職算了。后來案子解決了,家屬來警局跪著給我們道謝,我才忽然意識到這個職業是如此的光輝。今天又聽了小千你一番話,這么多年沒有白干。”他和侯千鳥鄭重地握了握手。
然后他又重新戴好帽子,敬了個禮,“茲查證,侯千鳥同志在6月21日晚于朝海東海岸發生的一起輪奸案件中,見義勇為,從兩名歹徒手中救下受害人。故,經朝海地方政府及公安部商定,特發“見義勇為”勛章一枚及“五星好市民”勛章一枚,人民幣兩千元整,以資鼓勵!”李警官從口袋中拿出一個信封還有兩個小紅盒,彎腰雙手遞給侯千鳥。
侯千鳥也彎下腰,恭敬地接下這些獎勵。他打開兩個小紅盒,每個盒子里都有一枚勛章,一枚印著雷鋒頭像,下面好像是拓印的毛主席寫的“見義勇為”四個字,另一枚印著鮮艷的五星紅旗,下面印著楷體的“五星好市民”五個字,信封里大概裝的是兩千塊錢。“謝謝!”同時獲得這兩份殊榮讓侯千鳥受寵若驚。
“本來應該在新聞發布會上授予你這些的,但是這次案件不方便公開,其實局里的同事也想一起來,但是一堆警察站在你家門口會讓街坊鄰居七嘴八舌的吧,所以我就一個人來了。”李警官歉意地笑笑。
“我已經很滿足了。”侯千鳥認真地說。
“話和東西我都帶到了,那我就回先局里了,今天是我值班。”李警官又敬了個禮。
侯千鳥也敬了個禮目送他離開。他回到房子里,把魚和蟹凍在冰柜里,勛章和信封已經被他放在桌子上了,他的手里拿著那張法院的傳票。“終于要到這一天了嗎?”他看著窗外的樹影,目光又開始迷離起來。
[1]金烏:太陽的別稱,也有另稱為“赤烏”或“三足烏”,是中國古代神話傳說中的神鳥之一。
[2]鬼頭刀:一般指鲯鰍,是鲯鰍科鲯鰍屬的一種大洋性魚類,日行性,性貪食。它的體表并不含有色素細胞,彩虹般艷麗的顏色源于通過神經控制的能夠反射光線的鱗片,所以在它死后呈銀灰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