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南十字二
- 南十字二
- 欲行蒹葭
- 3992字
- 2025-03-02 19:10:01
[我鐘愛那些終將逝去的事物,正因為短暫才顯得美麗。]
[我也鐘愛所有遺世獨立的星星,就這么看著它們,日久天長下去,好像自己也不那么孤獨了。]
彪子正窩在沙發(fā)上看《喜羊羊與灰太狼之奇趣外星客》的大結局。
作為一集足足有十幾分鐘的動畫片,彪子能堅持看到第六十集大結局屬實不易,這都要歸功于彪嫂給他請了足足一星期的長假。彪嫂的本意是讓他好好陪著小千,可是他陪小千看了兩天動畫片。他醒來的時候彪嫂正在做飯,小千已經(jīng)走了。
雖然彪嫂沒有多說什么,但是彪子也能看得出來這次小千是真的傷心了。因為以前小千雖然看著也不太靠譜,但是他和彪子在一起的時候會偶爾說幾句爛話。這次他只是懶散地躺在沙發(fā)上,聚精會神地看著動畫片,安靜得像是幼兒園的小朋友。
彪子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了,他聽著小千的描述,覺得那個小姑娘和小千真的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設的絕配。他想不通為什么絕配還有不走到一起的理由,月老可能正在天上跳腳罵娘也說不定,“這牽的鋼筋都被你給整斷了!”
他不太會說話,也想不到好的說辭,猶豫了很久,他還是打消了打電話的念頭。好朋友走了,他的假期還沒結束。他堅定地繼續(xù)看著喜羊羊,有種兄終弟及,父死子繼的憂傷。你沒看完的動畫片,哥哥我會幫你看完的!
窗外下著夏季特有的滂沱大雨,就像他此刻的心情那樣。卷煙燃燒著,喜羊羊又一次打敗了灰太狼。六十多集,六十多個一樣的結局,灰太狼敗得像是掃把星轉世。
他想起來第一次和小千見面的時候,他在老舊的商店街里坐著,那是朝海的第一家文身店。外地來的文身師操著一口生硬的朝海話,年輕的像是剛畢業(yè)的大學生。
作為剛開業(yè)的第一單大生意,文身師顯得很熱情,他們在漫長的一下午里不停地攀談著。談到女朋友的時候,彪子顯得很開心,因為他最近剛新交到了一個小太妹,可是文身師突然變成了啞巴。他好奇地扭過頭,想看看文身師到底怎么了。鋒利的文身針在他頭頂劃開了一道細長的口子,少量的血慢慢滲出。
文身師像是被人抽了魂,他戴著口罩也遮不住眼神中的蒼涼,好像是已經(jīng)風化千年的雕像,稍一觸碰,就會化為碎片。彪子叫了他幾聲,文身師才回過神來,他不好意思地擦掉彪子頭上的血跡,又重新開始了他的工作。氣氛凝固成了膠質,彪子不知道話題該怎么繼續(xù)下去,善談的文身師變成了一個沒有接收器的機器人,只會機械地工作著。他不記得那天的天氣了,但是仍舊記得那個罕見的,一個人在一秒鐘內判若兩人的時刻。
如果說,無論開頭多么美好,總會在最后悲傷的成木成石,那么作為經(jīng)歷過“定局”的人,你一開始,會不會來到這座叫做“朝海”的小城?
彪子粗大的手指在茶幾上有規(guī)律地敲擊著,他頭頂?shù)那帻堅陉幱舻姆块g內晦暗不明。他極少見地展現(xiàn)出智者才有的沉思狀,像是江湖里浮沉了幾十載的頭目,在規(guī)劃著幫派的未來。
不合時宜的門鈴聲傳來,打斷了他的思考。
在這種糟糕的天氣,在這種糟糕的心情,雨中赴會,是閑人,還是仇人?彪子打開門——突兀的黑傘,突兀的黑色西服,昂貴的黑色皮鞋踏在積水里,侯千鳥站在雨中蒼白地笑著。
溫熱的地面蒸騰著水分,而天空中的烏云讓它們無法離去,朝海的街道籠罩在茫茫的平流霧中。侯千鳥上前一步收起傘,走進屋檐下,他從口袋中摸出一盒煙,給彪子遞了一根后給他點上。
他說,“彪哥,我要走了。”
彪子呆呆地抽著煙,“是嗎?”
“恩。”侯千鳥點點頭,然后他就撐開傘走掉了,漸漸消失在朝海茫茫的大雨和茫茫的云霧中。
彪子疲憊地轉身關上門。他的嘴里是一支上好的高希霸,來自上流社會的奢靡之氣流入他的肺中,他卻一點都不覺得高興。他之所以沒有追上去是因為,雨幕中的侯千鳥禮貌得像是一位年輕的伯爵,帶著貴族特有的優(yōu)雅、干練、驕傲,以及……骨子里的拒人千里。
這是他第二次看到侯千鳥,那個隱藏在流里流氣、嬉皮笑臉面具下的真正的侯千鳥。上次他這個樣子,還是在那家老商店街的文身店里。他終于不偽裝了,不是因為和自己交心了,而是因為——他真的要走了。
電視機里的灰太狼又說出了那句有名的固有臺詞——“我一定會回來的!”
彪子拎起門后的棒球棍,狠狠地砸在電視機上。青煙伴隨著焦煳味升起,世界終于靜了下來,只有窗外的雨,落到喧囂。
老城區(qū)擁擠的弄巷里,孤零零地開著一家店,沒有加盟連鎖,也不是馳名商標,甚至連店名都只有兩個字——“大秦”。如此簡潔的招牌的確深得現(xiàn)代工業(yè)美學的精髓,但是問題就是太簡潔了也不好,很多人一開始都不知道這是一家什么店。來店里吃飯的設計專業(yè)畢業(yè)的客人也好心跟老板提過這個意見,但是老板絲毫沒有要悔改的意思。
老板是陜西人,兩千多年前,那里有一個叫做“秦”的諸侯國,橫掃了六個國家,至此四海八荒,盡歸宇內。老板要的就是這兩個字,有容乃“大”,而普天之下皆為“秦地”,“大秦”連在一起,就是家。他帶著比那個名為“嬴政”的公侯更加豪情的壯志,來到這個即將浮上世界舞臺的偏遠之地,一干就是十年。可事與愿違,歲月在磨平他的棱角之前,率先一步磨掉了他的滿腔志氣。
“不是所有的夢想都會實現(xiàn)啊,不然古時候的君王,怎么會窮盡一國之力也要去看虛無縹緲的氣數(shù)!”老板長嘆一聲,又把桌子擦得“咯吱咯吱”響。十年過去了,原本的清漆桌子被他擦得只剩下光禿禿的木板,新來的客人都誤以為店里本來就是原木桌子。
今天又在下暴雨,本來生意就不好,下雨更沒有人愿意出門了。老板生氣地擦去一片片回潮的水珠。渭南可沒有這樣的天氣,那里經(jīng)常都是干燥的,云飄得高高的,人們大聲地呼喊著彼此的名字……而這里是溫潤的,溫潤到有些軟溺了……
門上的鋃鐺響起悅耳的聲音,在這種天氣還有忠實的食客前來,老板覺得自己的手藝得到了莫大的肯定。他驚喜地回過頭,帶著陜北漢子特有的豪氣,“歡迎光臨,您吃點什么?”
門外的人隔著門檻和他對視,“叔,我要回家了。”他用的是陜北方言,在這個陌生的異地里,有種暖心的歸屬感,可內容聽著又讓人心碎。
“干不下去了?”老板也用陜北方言回著他。
“恩。”
“進來坐吧,站在門檻上說什么話!”老板熱絡地把他拉進來,“你喝點梔子茶,我去把你嬸兒叫過來。”老板風風火火地跑向后廚了。
侯千鳥握著手中的粗陶杯子,手繪的黑線條高粱穗,土黃色的杯身,溫熱的梔子茶,不精致,也不細膩,但很適合驅除寒氣。
老板娘在圍裙上擦著手,“千兒,什么時候走呀?”
“明天就走,訂好了火車票了。”侯千鳥笑著說。
“這么著急嗎?”
“恩。”侯千鳥又點點頭。
“那我們明天也回去一趟吧。”老板娘看著老板,“天熱沒有生意,不如回去歇一陣。”
“挺好的呀,我們也好多年沒回去了,這次咱們仨一起回去,就當是衣錦還鄉(xiāng)了。”老板哈哈哈地笑著。
“謝謝。”侯千鳥衷心地說,放著租金昂貴的店不開,陪自己回家,老板和老板娘是真的把自己當做親人對待。
“謝啥呀?”老板擺擺手,“上馬餃子下馬面,今兒中午留下來一起吃餃子。到渭南了再去我們家吃褲帶面,你叔的手藝可一點都不差!”
侯千鳥只能點頭答應,因為老板娘直接拿凳子把門抵住了。
“鐺鐺鐺”的剁餡兒聲音從廚房里傳來,老板娘在剁羊肉餡兒,老板在搟著面皮,侯千鳥的任務是坐下來喝梔子茶。等到終于要包餃子的時候,侯千鳥才搶到了自己的第一份工作,三個人坐在店里一起包著餃子。香油和調料散發(fā)的香味彌漫著,一個又一個精致的餃子擺在托盤中。
小時候家里人包餃子,侯千鳥也喜歡上去湊熱鬧,但是他包出來的餃子一煮就爛,最后干脆成了面皮肉餡兒湯。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能把餃子包得很好了,他有時間的時候也會給自己做一頓,家里人知道了會不會很高興?侯千鳥的嘴角彎起一個小小的弧度。
老板和老板娘終于松了一口氣。
白花花的餃子一個接一個有條不紊地進入沸水中,老板在案板上“邦邦邦”地搗蒜,侯千鳥吹著口哨調醬汁,美味的廣東醬油,正宗的山西老陳醋,駐馬店的小磨油,雞精,味精,辣椒粉……后廚里的水汽蒸騰著,熱鬧著,他們像是有愛的一家人。
餃子漸漸浮上了水面,圓鼓鼓的,晶瑩飽滿,每一只都是大廚手藝。按照陜北的老規(guī)矩,最年長的老板得到了第一份,接著是客人侯千鳥,最后是主廚老板娘。今天的大秦餐廳直接包場,每個人都是眉開眼笑。
吃著吃著,老板一拍腦袋,“瞧我這記性,這么好的時候,怎么能不喝酒呢!”他從柜臺角落里拿出一瓶有些年份的墨瓶西鳳,產(chǎn)自陜西特有的鳳香型老酒,價格實惠,口味醇美,每個男人都會愛它。細長的透明線條流入杯中,陳年佳釀甚至有些掛杯的感覺了。老板把第一杯遞給了老板娘,老板娘笑著接下。
接著他又把第二個空酒盅放在侯千鳥面前,他一點都不介意和這個同鄉(xiāng)“大侄子”分享美味。可是一只消瘦的手覆在杯口,攔下了他的好意。那個嗜酒如命的“大侄子”抬起頭笑著說,“叔,我就不喝酒了。”
“為啥呀?”老板愣住了,“你不是很愛喝酒嗎?”
“因為……”侯千鳥終于笑不出來了,他又一次成了雕像,像是十年前的那個午后,文青龍的彪子在笑著談論他的女朋友,年輕的文身師僵立在他身后。他來朝海后第二次暴露了他的本心,是因為自己的“修行”不夠嗎?老板還在好奇地望著他等他回話呢,“是因為……”他試著想一些說得過去的理由。可是他的腦子里空空如也,沒有任何的謊言能夠幫他“澄清”。
他又回到了那片碧綠的茶園,茶樹被一簇一簇地種植在坡地上,女孩把一束潔白的山茶花放在他手中,她的裙裾皎皎如月。她說,“千鳥哥哥,下輩子,也讓我救你一次吧!”
他忽然掙扎著起身,用一只手捂住嘴巴。劇痛在胃里翻涌,他像是要把五臟六腑都吐出來。他的腳不小心卡在了凳子里,整個人摔倒在地上。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吃飯了,能吐的只有胃里的酸水,他佝僂著腰,劇烈地咳嗽著,眼淚都流出來了,酸水吐了一地。
老板和老板娘趕緊起身過來照顧他,他們懷疑侯千鳥食物中毒了。老板娘小心地挪走壓在他腿上的凳子,老板拍著他的背給他順氣。過了好一會兒他終于不吐了,老板伸出胳膊想要把他扶起來。
可他忽然握住了老板伸過來的胳膊,他看起來極度虛弱,整個人因為過度用力而顫抖著。青筋浮上他略顯蒼白的手臂,他的表情猙獰又扭曲,像是用盡了最后的力氣那樣,他從牙縫里擠出來一句話:
“因為——我愛她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