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來看我的時候,會帶著玫瑰花束嗎?]
[不會——但我會帶上滿眼都盛不下的月光。]
“叮叮當,叮叮當,鈴兒響叮當……”侯千鳥的手機里正放著雷伊曼給他唱的圣誕歌,作為寢室里唯一一個需要準備圣誕禮物的“天選之人”,侯千鳥感覺壓力山大。他的廣東靚仔室友正在背著完全讓人無法聽懂的外語單詞,陜西老鄉正在對著老白干猛灌,山東壯漢正在……做十字繡。
大家明明都在各忙各的,可是每當侯千鳥的禮物包裝紙發出一點聲音,整個寢室就會出奇的安靜一秒鐘,然后又重新恢復原樣。侯千鳥真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侯千鳥正在給圣誕禮物進行包裝,那是一捧大到嚇人的玫瑰花,紅艷艷的,讓人莫名想起浪漫的愛情。在這個特殊的節日,買到如此新鮮漂亮的紅玫瑰,需要的可不只是錢多,還需要門路才行。這些花被送過來的時候他也被嚇了一大跳,反復確認是不是送錯地方了。
然后他的手機響起,電話那邊傳過來懶洋洋的聲音,“小千鳥你一定很想給姐姐送圣誕禮物吧,姐姐都幫你想好了,一共九百九十九朵紅玫瑰,剪掉刺插好包裝起來,就可以來見我了!”
“我想你妹!”侯千鳥立刻就想掛斷電話。
“如果不想和我的妹妹也傳出緋聞的話……”電話那邊傳出更加慵懶的聲音。
“姐姐我明白了!九百九十九朵,一朵都不會少!”侯千鳥立刻換上了漢奸的嘴臉,雷伊曼的聲音越是慵懶,那她的威脅就越是堅定。
他從上午開始修剪玫瑰花束,窗外下著簌簌的雪,整個BJ祥和一片,像是回到了幾十年前的北平,屋外千里冰封,屋內溫暖如春,有種反差的幸福感。先用剪刀斜斜地修出切口,增大和營養液的接觸面積,再用小刀刮去倒刺,最后摘去多余的葉片,然后擺出形狀。幾十幾百朵花修剪好,他的心早就波平如鏡了,可是他的室友……一個比一個激動。
突兀的短信提示音傳來,侯千鳥一個激動剪斷了一根花枝。他悄悄地打開手機,那是一條彩信,內容是一張圖片和一行小字,圖片中雷伊曼穿著性感的圣誕禮服,誘惑得像是撒旦的魔女,“姐姐在天潤酒店的831房間等你哦,今晚又會是怎樣的奇遇呢?”
他默默地合上手機。831,8月31日,他和雷伊曼相遇的日子,而今天是12月25日,四個月的時間,那個女人已經決定奉上她的全部。盡管從未猜透過她,可是他能感覺得出來,雷伊曼對他的喜歡應該是真的。一個人可以偽裝一天兩天,但是不能偽裝小半年時間。
這四個月來,她每天都像個瘋子那樣闖進他的世界,帶著他招搖過市,向全世界宣布他的所有權。今晚白雪皚皚,屋內暖氣宜人,本該是個緊緊相擁的好時間,她的所有秘密可能都會在這時候找到答案。她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等著你的君臨,屆時她的一切都會向你敞開,無論是過去,現在,還是未來。如此的誘惑,像是那條蠱惑亞當和夏娃的蛇[1]。
可是他不知道這背后到底有什么樣的故事,是裹著蜜糖的毒藥,還是看著像毒藥的蜜糖;他也不覺得自己能夠承擔得住雷伊曼的一生,她美的如同早上的露珠,如此驚艷又好像隨時會消逝不見,那種不真切的感覺,時刻都讓他退避三舍。
他默默地擦掉鼻血,回復了一條短信:你多穿點衣服,不要著涼了,早點睡。
他又合上手機,整理好玫瑰花束,經過了一天的努力,這束花現在足以配得上任何一位公主。“這么晚了大家還不睡嗎?”他爬上床蓋好被子。
廣東靚仔停止了不明覺厲的吟誦,陜西老鄉的老白干“咣當”一聲掉在了地上,山東壯漢的繡花針扎破了指頭,寢室在一片熱鬧中靜寂,又在短暫的靜寂中傳出歡呼,像是嘰嘰喳喳的學生認錯了自己班主任之后的劫后余生。
侯千鳥翻身面對墻壁,捂住耳朵,“白璧無瑕,匹夫懷之,亦為罪矣。”
距離圣誕夜的風波已經過去兩個星期了,第二天雷伊曼看著也沒有任何反常,他們依舊攜手走過美院的每個角落,好像那晚香艷的邀約只是一個幻夢。雷伊曼沒有提,侯千鳥就更不好意思提了,這不是性騷擾嗎?
現在他坐在火車車廂的硬座上,無聊地看著月臺上的白雪。BJ到陜西有一段不小的距離,本來他應該買臥鋪的,可是第一次出遠門的他忽略了一件重要的事——在這個天寒地凍的時候,每一個炎黃子孫都想回家。他的硬座票還是雷伊曼幫他搶到的,她揮著票跑過來的時候侯千鳥感激得差點抱住她。
這個女人可能有些無賴,神秘,個人主義,可是她對你的好,每一件都是真心實意的。侯千鳥摸摸胸口,最近只要一想到雷伊曼,想到和她有關的任何事,他都會覺得胸口有些不舒服。一開始他還以為是自己心律不齊,可是醫生拿著他的心電圖看了半天,都是在贊嘆他的心臟工作得很棒。
一只黑灰色的鳥掠過車窗,侯千鳥下意識的目光追隨著它,然后他看到了一個雪白的身影——白色的長款羽絨服,白色的針織帽,白色的羊絨圍巾,白色的打底褲,白色的長筒靴,以及……比白色更勝的絕美容顏。
……這是什么打扮?雪地行軍隱蔽衣嗎?侯千鳥默默地捂住胸口,某種心律不齊的怪異感再次涌上心頭。那個人的身影像是東北雪原中一路奔竄躲避鷹隼的兔子,以靈巧柔軟的身姿翻越過那些有些老舊的鐵柵欄,在月臺警察的窮追不舍下依舊游刃有余。
現在火車站已經不再賣站臺票[2]了,所以侯千鳥是一個人踏上火車上的。雷伊曼明明昨天還在笑著跟他揮手,說今天就不來送他了,可是這時候卻又像是幡然醒悟的囚徒。
她踩在厚厚的積雪上,每一步都在身后留下小小的腳印,那腳印筆直地連向侯千鳥的車廂。她的臉色蒼白,連大口喘出來的熱氣都不能在這樣寒冷的天氣里遇冷液化,可是后面的月臺警察還是被她遠遠地甩在身后。
她明明脆弱得像是要死掉了,卻又堅韌得像是一塊鐵。
“雷——伊——曼——”侯千鳥呢喃著這個名字,如同魔咒。
她終于摔倒了,不知道是體力不支,還是路太滑,總之她沒有爬起來,像是用盡力氣的氣球,在地上和白雪融為一體。
“你真是個——瘋子啊!”侯千鳥取下頭頂掛著的滅火器,狠狠地砸在玻璃車窗上。
雷伊曼試著用雙臂撐起身子,可是她的手已經凍得沒有知覺了,她滑稽地舞動著雙臂,像是一只喝醉的螃蟹,地上的積雪被她掃出一個小小的扇形。她不知道跑過來是要干嗎,只是覺得如果不過來的話,可能真的就見不到他了。她努力地睜開眼,避免自己在這里昏迷。茫茫的雪花中,一雙溫暖的手托住了她的臉——
“喂,瘋子。”侯千鳥低頭看著她。
“小千鳥……”
“恩,是我,小千鳥。”侯千鳥抱起她,盤腿坐在雪地里,用力地搓著她的雙手給她取暖。
“小千鳥……”
“恩,我在。”侯千鳥低頭親了一下她的額頭。
“小千鳥……其實我……”
“你怎么了?”
“我……很喜歡你。”
“恩,我也很喜歡你。”侯千鳥笑著攤開他的手,那是一枚打開的首飾盒,里面是一枚手工制作的鋯石戒指,侯千鳥在社團活動的時候做的。材料不是很貴,但是意義可能不小。他小心地取下戒指戴在雷伊曼的中指上,這樣就表示她這朵“名花”有主了。
雷伊曼開心地笑著,暖心的情話在兩人之間醞釀,像是塵封的老酒即將開壇。這時候氣喘吁吁的月臺警察終于趕到了,他們圍著他們兩個,像是在抓捕逃犯。
“你先回去吧,一會兒我給你打電話。”侯千鳥摸摸她的頭。
“恩。”雷伊曼害羞地點頭。
就在他們起身將要離開的時候,兩副銀手銬雙雙扣在了他們的手腕上,“根據《鐵路法》相關規定,你們兩個需要去做個筆錄,以及賠償一下那塊玻璃。”其中一個警察指了指雪地上的玻璃碎片。
“我干!”侯千鳥人又傻了。
在反復確認了侯千鳥和雷伊曼兩人并無任何精神病史,酗酒史,濫用藥物史,解釋完事情的前因后果以及賠償完車窗的材料費和安裝費之后,侯千鳥和雷伊曼才再次見到BJ的天空。
為了防止這個女大學生再次徒手翻越柵欄,兩名警察“護送著”她走出火車站,而侯千鳥的待遇也不差,三名警察“護送著”他上火車,因為他……比雷伊曼高,也比雷伊曼壯。他的火車已經開走了,警察臨時給他在下一班車次安排了一個落腳的地方,之所以說是落腳的地方是因為真的只能落個腳,他的硬座“升級”成了“硬站”——站票!
火車在漫長的鐵軌上疾馳,駛向未可預知的風雪。由北向南的過程中,氣溫慢慢攀升,冰雪逐漸消融,而溫暖又思念的家也越來越近。侯千鳥靠在車廂連橋的上風口,任由冷風鉆入他的胸口。很多人都和他一樣沒有座位,就連洗手間的盥洗池上都坐著人,他們從遙遠的東北南下,一路舟車勞頓,人困馬乏。
侯千鳥一點都不覺得累,他覺得有種風眠于此,葉靜人宜的安心感和一點小小的躁動。他的人生充實而美好,這次離別也是為了積攢更深的思念相見。他們重逢的時候,連月亮都會為他們的光芒黯淡華容。他的嘴角掛著幸福的笑,他覺得命運女神的手搭在他的肩頭。
火車站外的廣場上,圍著一個小小的圈,人們沉默地圍著一個女孩,她純凈得像是雪做的那樣。她的眉頭痛苦地緊鎖著,左手放在略顯蒼白的唇角,她的中指上有一枚秀氣的戒指,戒指下面有一朵鮮艷的紅,那是她昏迷前吐出的血,像是皚皚白雪中開出的梅花。火車站的醫務組正在對她進行緊急處理,救護車的鳴笛聲由遠及近……
[1]《圣經·創世紀》中記載,亞當和夏娃受到蛇的引誘,偷吃了上帝禁止他們吃的善惡果,被逐出了伊甸園。據說那條蛇是撒旦變的。
[2]站臺票:又稱月臺票,是一種用于進入車站站臺接送親友的憑證。它起源于19世紀初的英國,最初是為了方便人們在火車站接送旅客而設立的。在中國,站臺票的歷史可以追溯到1910年,當時在東北地區的中東鐵路開始使用。隨著時間的推移,站臺票不僅承載了實用功能,還逐漸成為一種文化載體,票面上印有各種圖案和信息,反映了鐵路發展的歷史和文化。改革開放后,中國的站臺票開始由簡單的卡片式轉變為大幅彩色畫面的印刷品。然而,隨著鐵路實名制的實施,站臺票逐漸退出了歷史舞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