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守根的煙頭在雨幕里忽明忽暗，像只垂死的螢火蟲。他蹲在田埂上，布滿老繭的拇指摩挲著半截褪色紅布條，布面針腳細密得詭異——這是三十年來第三次見到這樣的紋樣。

“王隊！”實習警員小陳的呼喊聲里裹著水汽。年輕人深一腳淺一腳踩著爛泥過來，藏藍制服下擺濺滿黃褐色泥點，“水渠最深才過腳踝，可死者肺里...”

“灌滿了藻類。”老刑警截斷話頭，煙灰簌簌落在雨靴上。不用看報告他也知道，王德發那張紫脹的臉分明寫著溺亡，可那條灌溉渠淺得連野狗都淹不死。

小陳舉著記錄本的手僵在半空，紙頁在潮濕空氣里微微發卷。遠處警戒線外，幾個穿膠皮雨衣的村民正抻著脖子張望，竹編斗笠下露出半截發黃的草煙。

“手機信號最后消失在祠堂。”年輕人聲音低下去，“但守夜的七叔公說...”

“說整宿太平？”王守根站起身，膝關節發出兩聲悶響。他望向五十米開外的青石祠堂，飛檐上的嘲風獸首缺了半只角，雨水正順著裂口凝成細流。去年清明修葺時新裝的攝像頭，此刻紅燈在雨簾中明滅如血。

村主任王建國的小轎車碾過碎石路，驚起蘆葦叢里兩只白鷺。這個總把襯衫塞進皮帶的男人，此刻卻任由衣擺被風吹得翻卷。“守根叔，”他遞煙的手勢像在祠堂里敬香，“德發哥走水路半輩子，誰能想到...”

老刑警沒接那支中華，彎腰拾起塊碎瓷片。青花釉面沾著新鮮苔蘚，裂紋里嵌著幾絲暗紅——和死者指甲縫里的顏色一模一樣。“昨夜里祠堂監控...”

“哎喲！“一聲蒼老的哀叫刺破雨幕。七叔公拄著棗木拐杖蹣跚而來，裹著油亮發黑的棉坎肩，活像從祠堂祖宗畫像里走下來的人俑。小陳忙去攙扶，老人卻突然甩開手，渾濁的眼珠死死盯住水渠某處。

王守根順著望去。浮萍叢中，三根蘆葦詭異地呈三角排列，莖稈上纏著褪色的紅絲線。他感覺后頸汗毛豎了起來——三十年前那個暴雨夜，父親勘察滅門案現場時，門檻上也有同樣的紅繩結。

“作孽啊...”七叔公突然跪倒在泥地里，枯枝般的手指摳進土中。王建國沖過來拽人，黑傘翻倒在渠邊，露出傘骨內側暗紅的符咒。老刑警瞇起眼睛，那朱砂畫的正是族譜里記載的“鎮水龍王印。”

遠處傳來悶雷，古樟樹林在風中翻涌如墨浪。王守根摸出老花鏡，水霧立刻模糊了鏡片。父親臨終時攥著他的手腕，指甲幾乎掐進肉里：“祠堂地磚第七列第三塊...千萬別讓人掀開...”

小陳的驚呼聲突然炸響。七叔公不知何時掙脫了攙扶，正用額頭猛磕祠堂前的拴馬石，暗紅血痕順著石面蚯蚓般爬行。王建國掏手機的手在發抖，通訊錄頁面停留在“鎮衛生所張半仙“的號碼上。

老刑警卻轉身走向水渠下游。他靴底碾過某種粘稠的東西——半截腐爛的魚尾，鱗片間黏著幾縷灰白頭發。

祠堂門軸發出老婦呻吟般的聲響。王守根跨過一尺高的門檻，霉味混著線香余燼撲面而來。供桌上燭火搖曳，把三排靈位照得忽明忽暗，最末那個簇新的檀木牌位還泛著油光——正是昨夜溺亡的王德發。

“守根叔，當心青苔。”王建國舉著應急燈湊近，光束掃過東南角立柱時明顯加快了速度。潮濕的磚地上，幾串泥腳印延伸向祖宗畫像后的夾墻，最新那串還泛著水光。

老刑警蹲下身，指尖輕觸腳印邊緣。泥土里摻著暗金色顆粒，湊近聞有股硫磺味——和水庫泄洪道旁的礦物質一模一樣。他想起上月地質局的警告函，說村后山體因非法采砂已出現結構性松動。

“這墻新糊的？”王守根突然用警棍敲了敲夾墻，石灰剝落處露出半截朱砂符咒。王建國手里的應急燈晃了晃，在梁上驚起兩只蝙蝠。

“清明祭祖時補的...”村主任掏出手帕擦汗，鎏金打火機從口袋滑落。小陳眼疾手快撿起來，卻被機身上刻的北斗七星圖怔住了——與法醫報告的死者手腕淤青形狀完全吻合。

七叔公的咳嗽聲在門外響起，像破舊風箱在拉扯。老人抱著個鎏金香爐進來，爐灰里豎著三根斷香。“寅時三刻...“他布滿老年斑的手突然抓住王守根手腕，“陰兵要借道...”

香爐“咣當”砸在地上。在四濺的香灰中，王守根看見供桌下的青磚縫里滲出黑水，蜿蜒成枝杈狀圖案——正是三十年前滅門案現場窗欞上的血痕紋樣。父親當年用粉筆在地面描摹這個符號時，手指一直在顫抖。

小陳突然驚呼：“王隊！牌位在動！”應急燈掃過的瞬間，王德發的靈位微微傾斜，底座下壓著半張黃裱紙。王守根抽出紙片時，聽見梁上傳來細碎的鈴鐺聲。泛潮的紙面用血畫著七個同心圓，每個缺口處都標著生辰八字。

祠堂外炸響驚雷，閃電劈亮后山古墓群。王守根摸到供桌側面有道新鮮抓痕，木刺上掛著幾縷灰白毛發。他不動聲色將證物裝袋，余光瞥見王建國正在悄悄踩碎地上的香灰符咒。

“勞駕七叔公帶我們看看昨夜守夜的位置。”老刑警扶起老人時，指腹觸到他后頸處凹凸的疤痕——那是極其規整的圓形傷口，像被某種金屬管狀物灼燒過。

七叔公的拐杖突然指向西窗。雨水正順著窗欞溝槽匯聚成線，在磚地上匯成個模糊的箭頭，直指祠堂后院那口被封了二十年的老井。王建國沖過來關窗的動作太急，袖口蹭到的墻灰露出底下藏的青黑色磚石——那是只有古墓才用的火煉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