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山的霧是淬過佛焰的金,稠得能托起整部《華嚴經(jīng)》。哪吒踩著風火輪碾過云絮時,那些光塵便簌簌落進他蓮藕關節(jié)的孔隙里,像是萬千沙彌執(zhí)著木槌,晝夜叩擊一具空心木魚。
接引的羅漢手持青蓮燈,袈裟下鎖鏈的鈍響隨步履起伏。
哪吒認得這聲音——三百年前十殿閻羅用玄鐵鉤穿透他琵琶骨時,鎖魂鏈便這般嗡鳴。如今幽冥刑具竟成了靈山門簾,他嗤笑著彈出一簇三昧真火,火舌舔過青蓮花盞,霎時蓮瓣蜷縮成血紅。
“元帥留些體面。“羅漢低眉,燈芯里浮出半張悲苦人臉,“佛前見血,終要反噬己身。“
哪吒撣了撣混天綾上并不存在的灰,綾角掃過之處,石階上生出細密裂紋,蜿蜒如命運簽文:“帶路。“
蓮池比他想象得更像一口青玉棺槨。八功德水本該澄明如鏡,此刻卻翻涌著墨色漩渦,無數(shù)半透明的手臂探出水面,指尖甫觸空氣便綻作白骨蓮花。
哪吒瞇起眼——那些指節(jié)上嵌著東海獨有的硨磲貝,貝殼紋路里還凝著千年前的血絲。
“三太子可識得此花?“
如來盤坐在十二品金蓮上,手中優(yōu)曇婆羅花苞正以呼吸的節(jié)奏開合,每一次綻放都吐出嬰啼般的熒光。哪吒注意到花蕊里蜷著個半透明人形,隨佛光流轉(zhuǎn)忽而鶴發(fā)老嫗,忽而垂髫稚子,眉心一點朱砂痣?yún)s始終不滅。
“優(yōu)曇一現(xiàn),輪回三千。“哪吒的火尖槍在池邊青石上擦出火星,石屑落入水中竟化作金鯉,“可惜本帥只信手中槍,不渡往生魂。“
一聲輕笑破開凝滯的檀香。
池畔白玉欄邊跪著個素衣少女,烏發(fā)以葦草松松束起,發(fā)梢垂落處凝著細碎冰晶,恍若銀河碎屑墜入凡塵。最詭譎的是那些怨靈——它們撕扯她裸露的腳踝,獠牙卻在觸及肌膚的剎那凝霜僵直,轉(zhuǎn)瞬化作流螢沒入她掌心。
“師父說,掌紋是渡河的舟。“少女轉(zhuǎn)過頭來,腕上伽藍念珠相碰,清音驚起池畔一只藍翼迦陵頻伽,“只是弟子愚鈍,總握不穩(wěn)這船槳。“
乾坤圈突然在哪吒腕上震顫如蜂鳴。
金霧繚繞間,他看見一張令阿修羅王自斷犄角的臉。肌膚是昆侖雪混著南海珠母貝碾成的釉,瞳孔卻泛著極北冰淵的藍,睫羽輕顫時簌簌落下霜屑,墜地竟生出半透明的優(yōu)曇花。后來三十三重天的史官在《三界異聞錄》中寫道:“玉螭現(xiàn)世日,九霄霞色盡成蒼。“
此刻的哪吒只覺煩躁——那抹冰藍像極了被他抽筋的小龍王瀕死的眼,連睫上霜色都與龍族泣淚成珠的模樣如出一轍。
“手。“他突兀開口,槍尖挑起少女一縷散發(fā),發(fā)絲觸及烈焰竟發(fā)出玉磬般的清響。
少女怔了怔,攤開掌心。淡青血管在琉璃般的皮膚下蜿蜒如讖,指縫間粘著片殘甲,甲片上密布《往生咒》的蠅頭小楷。“元帥是說這個?“她屈指輕彈,甲片化作金粉飄散,每一粒粉塵里都映出張扭曲鬼面,“它們說......很想念東海的月光。“
哪吒突然扣住她手腕。風火輪的紅光將兩人輪廓熔成流動的琥珀,他驚覺掌中骨骼輕如蟬蛻,仿佛稍用力就會碎作齏粉。“沒有脈息。“他冷笑,指尖按上她腕間佛珠,“死物超度死物,倒是般配。“
“元帥說笑了。“少女任他鉗制,梨渦盛著池中磷火,“妙曇有心跳的,您聽——“
她引著他的手按向自己心口。蓮藕關節(jié)傳來詭異的酥麻,像是冰層下有什么在撓抓。乾坤圈震得愈發(fā)急了,這熔煉過龍王逆鱗的法器,正為同源血脈沸騰。
“此女是我在靈山腳下?lián)靵恚闶窒氯眰€護法,你便收他為徒吧。“如來的聲音自霧中傳來,優(yōu)曇花苞里浮出讖語般的金字,每個筆畫都滴著金漆:
“無根者栽無果花,剖心人養(yǎng)剜心刀。“
哪吒的瞳孔微微收縮。他看見少女鎖骨下方有道菱形金痕——剜除佛骨留下的疤,與太乙真人在他天靈蓋烙下的蓮印如出一轍。那些年他在乾元山金光洞中,每日對著銅鏡為蓮藕身澆灌仙露時,鏡中倒影的傷痕也是這樣閃著不甘的金芒。
風火輪的烈焰突然暴漲,將妙曇素衣燎出焦痕,焦糊處卻綻開朵朵金線優(yōu)曇。她不退反進,伸手接住一片飄落的火星。“師父說,元帥的火能焚盡八苦。“火焰在她掌心凝作紅蓮,蓮心蜷著個閉目嬰孩,“您看,它憐我。“
這話讓哪吒想起陳塘關的雪夜。母親攥著他逐漸冰冷的小手,三昧真火在青銅鼎里溫柔搖晃:“吒兒不怕,火傷不著你。“彼時的火和此刻一樣,溫存得令人憎惡。
“好。“他猛地收回火尖槍,槍纓掃過少女額角,勾出一串冰晶,“既然佛祖舍得這優(yōu)曇儡,本帥便收了。“
“是弟子。“妙曇伏身叩首,發(fā)梢掃過他戰(zhàn)靴上干涸的血漬。那一瞬,哪吒聽見某種琉璃碎裂的輕響——少女鬢角冰紋蛛網(wǎng)般蔓延,發(fā)間滲出玉色鱗光,迦陵頻伽突然哀鳴著撞向金蓮臺,濺起的血珠在空中凝成四句偈子:
“空手把鋤頭,步行騎水牛。
人從橋上過,橋流水不流。“
混天綾無風自動,綾上血色符文明滅如呼吸。哪吒讀懂了這禪機——橋是執(zhí)念,水是因果。就像此刻跪在身前的少女,看似馴順如橋,卻將攜著滔天業(yè)流淹沒他的金身。
“走罷。“他甩出混天綾纏住妙曇腰肢,綾緞觸及她肌膚時突然褪成月白色,“天宮的雷將府,可比這禿驢山有趣得多。“
臨行前最后一眼回望蓮池,水面倒影里哪有什么優(yōu)曇玉女,分明是條被剜去逆鱗的白龍,正銜著自己心臟朝他微笑。那顆心在龍齒間跳動,每一下都震得池水泛起血潮。
迦陵頻伽的殘羽飄落池中,化作一葉素筏。如來指尖優(yōu)曇徹底凋零,花萼里跌出枚蓮子,落地時長出七竅,哭笑聲與哪吒兒時如出一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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