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十七的晨霧裹著冰碴子黏在窗欞上，張若蘭數著第七十三道木紋裂痕，指尖無意識摩挲著早已涼透的茶盞。自豐紳殷德奉旨赴山東督辦河工，這座五進四合院便成了凍在琥珀里的蟲，連檐角銅鈴都啞了聲息。

“姑娘該用早膳了。“丫鬟春杏捧著紅漆食盒進來，八寶攢盒里躺著四樣細點——玫瑰酥皮薄得能透光，蟹粉湯包捏成十八道褶，棗泥山藥糕用模子印出祥云紋，還有一盅冒著熱氣的血燕。自打前日公主進宮侍疾，小廚房倒比往日更殷勤三分。

張若蘭舀著燕窩，銀匙與瓷盅相碰的脆響在空蕩的屋里格外刺耳。她忽地想起穿越前公司樓下的煎餅攤，老板娘總愛往面糊里多撒一把蔥花。“春杏，讓廚房蒸屜榆錢窩頭可好？“

小丫鬟撲通跪在地上，額頭抵著青磚：“姑娘折煞奴婢了！若是讓管事嬤嬤知道...“

“罷了?！八龜[擺手，赤金護甲劃過桌沿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響。這護甲是上月公主賞的，說是“既抬了侍妾便該有個體面“，可那日送來時分明沾著未擦凈的血跡——聽說前院有個小廝多瞧了她兩眼。

廊下傳來皮靴踏雪的咯吱聲，張若蘭心跳漏了半拍，待看清是巡夜的護院才覺可笑。她裹緊狐裘往藏書閣去，卻在月洞門撞見管庫房的劉嬤嬤正指揮人往外搬東西。二十口樟木箱子敞著口，露出里頭簇新的官窯瓷器。

“這是要往哪兒送？“她攔住個抱著青花梅瓶的小廝。

“回姑娘話，和大人吩咐將庫房三成器物轉去海淀別院?！皠邒咂ばθ獠恍Φ厮χ磷?，“您要查賬本子？“

張若蘭盯著箱籠里那對琺瑯彩百子嬉春圖碗，記憶突然尖銳地刺進來——在故宮當志愿講解員時，她曾指著玻璃展柜里的殘片說過：“這對碗嘉慶四年抄家時摔碎了一只，現存世僅三件完整器?！?

雪粒子撲在臉上生疼，她踉蹌著退后半步。歷史正沿著既定的軌道隆隆前行，而自己連片擋車的螳螂臂都算不上。那日勸豐紳殷德莫要收山東巡撫的“冰敬“，反被他冷著臉斥作“婦人之見“，如今想來，他啟程時腰間新換的翡翠翎管，怕是能買下整條前門大街。

藏書閣的墨香混著霉味撲面而來，張若蘭踮腳去夠頂層那套《水經注》，忽然摸到個硬物。褪色的藍布包藏著半本手札，紙頁間夾著張地契——海淀鎮北四十畝水田，落款是嘉慶二年臘月。她渾身發冷，這和珅竟連抄家后的退路都備下了，卻不知那田莊三年后會被內務府用五十兩強征了去。

暮色四合時起了風，檐角鐵馬叮當亂響如催命符。張若蘭縮在暖閣里描花樣，忽聽得外頭喧嘩起來。春杏白著臉沖進來，發髻上還粘著片枯葉：“姑娘快避避！公主鳳駕回府了！“

話音未落，院門已被踹開。固倫和孝公主踩著寸許高的花盆底踏雪而來，胭脂紅氅衣在燈籠下泛著血光。她身后兩個粗使嬤嬤拖著個披頭散發的女子，雪地上拖出蜿蜒的紅痕。

“本宮不過離府三日，倒讓些腌臜貨色污了地界。“公主接過熱毛巾擦手，繡著四爪金龍的帕子輕飄飄落在那女子臉上，“張姑娘既掌著東跨院，這偷漢子的賤婢便交你處置。“

張若蘭攥緊袖中的玉佩，冰涼的紋路硌得掌心生疼。地上那女子她認得，是漿洗房的秋菊，上月初還幫她尋回過丟了的珊瑚耳墜。此刻那張清秀的臉腫得辨不出眉眼，右手五指以詭異的角度扭曲著。

“按家法該沉塘?！皠邒哌f上裹著紅綢的竹板，“姑娘請吧。“

秋菊突然掙扎著抬起頭，斷指在地上劃出歪斜的血字：冤。張若蘭瞥見公主唇角轉瞬即逝的笑紋，突然明白這是出殺雞儆猴的戲——秋菊相好的馬夫，正是那日幫她往山東送信的人。

“且慢?！八犚娮约荷硢〉穆曇?，“公主容稟，昨夜妾身夢見觀音大士踏蓮而來，說府中近日不宜見血光?！?

暖閣靜得能聽見雪壓斷枯枝的脆響。公主撫著鎏金護甲輕笑出聲：“難怪皇阿瑪常說漢人女子最會做夢?！八龅嘏謯Z過竹板，照著秋菊天靈蓋砸下，“可惜本宮只信弓箭說話！“

腦漿混著血水濺上湘妃簾，張若蘭倒退著撞翻博古架，碎瓷聲中那枚玉佩突然發燙。恍惚間她看見養心殿的蟠龍柱、烏里雅蘇臺的暴風雪，還有最終話本里自己蜷縮在恭王府井底的枯骨。歷史張開饕餮巨口，嚼碎了所有螳臂當車的癡念。

三更梆子響時，張若蘭在銅盆里一遍遍搓洗雙手。水面忽然浮現豐紳殷德的面容，他站在黃河堤壩上，官服下擺沾著可疑的血漬?！叭籼m，“他的聲音隔著千山萬水傳來，“我收到你的...“

盆中景象陡然破碎。春杏驚慌失措地舉著燈籠撞進來：“姑娘！門房傳話說大人...大人在山東遇刺了！“

暮春的柳絮飄進半開的雕花長窗，張若蘭捏著繡繃的手指微微一頓，細銀針在牡丹花瓣上挑出個歪斜的針腳。四個小丫鬟正圍著炭盆烤栗子，暖融融的甜香混著炭火氣，將西廂房烘得比外頭三月的日頭還燙人。

“姑娘別繡了，當心傷眼?！按┡汉缮燃椎膱A臉丫鬟掀開簾子，將新湃的酸梅湯擱在案幾上，碗底凝結的水珠洇濕了繡到半幅的并蒂蓮，“昨兒二門當值的劉婆子說，庫房新到了批湖州軟煙羅，專給主子們做夏衣的......“

“春杏你又饞料子！“穿綠衫的小丫頭搶過話頭，栗殼在炭火里爆出噼啪聲，“要我說還是前廳當差好，昨兒送茶時聽見老爺說要往宮里遞折子——“她突然噤聲，驚慌地瞥向張若蘭。

炭盆邊的丫鬟們跟著僵住身子，剝到一半的糖炒栗子滾進青磚縫里。張若蘭垂下眼睫，針尖在緞面上戳出個不起眼的小洞。這些日子她早摸透這群小丫頭的脾性，此刻故意將繡繃往案上重重一放，驚得窗邊銅鉤掛著的畫眉都撲棱起翅膀。

“既怕我聽見，當初何苦擠破頭來我院里當差？“她端起酸梅湯抿了一口，冰得舌尖發麻，“上回是誰偷用我的玫瑰膏子？又是誰把摔碎的粉彩蓋碗藏在花盆底下？“

四個丫鬟撲通跪成一排，春杏膝行著扯住她裙角：“姑娘息怒！實在是......“她咬住下唇，忽從懷里掏出個油紙包，“這是小廚房新做的茯苓夾餅，姑娘嘗嘗？“

張若蘭看著紙包上洇開的油漬，忽然想起穿越前辦公室同事遞零食討好的模樣。她抽出帕子拭去春杏額角的炭灰，指尖在對方腕間輕輕一按：“起來說話。“

丫鬟們面面相覷，終是綠衫丫頭先開了口：“奴婢叫秋菱，是管漿洗的劉嬤嬤的外甥女?！八ヮ^的補丁磨著青磚，“前日送洗姑娘的月白綾裙時，嬤嬤說......說老爺書房暗格里藏了串東珠，顆顆都有雀卵大。“

窗外的日影忽然暗了三分，張若蘭攥緊繡繃。她記得史書記載和珅倒臺時，逾制的東珠正是抄家重罪。炭盆爆出朵火星，濺在秋菱手背上燙出個紅點。

“要死了！這種話也敢渾說！“春杏撲上去捂她的嘴，發間銀簪勾住秋菱的衣領，“上個月針線房的翠縷多嘴議論主子，第二日就被打發到莊子上配了瘸腿馬夫！“

“可姑娘不是旁人......“穿桃紅夾襖的丫鬟突然抬頭，眼底泛著水光，“那日姑娘替我擋下公主賞的二十板子，我就發過誓......“她顫抖著解開衣襟，鎖骨處猙獰的鞭痕蜿蜒進陰影里，“這是去年冬月，我不小心撞破二爺和......“

“住口！“春杏厲聲喝斷，轉身“砰砰“磕起頭來，“姑娘恕罪！冬梅這丫頭燒糊涂了，滿嘴胡吣......“

張若蘭伸手扶住冬梅單薄的肩，觸手一片嶙峋的骨頭。史書里輕描淡寫的“豐紳殷德納妾“五個字，此刻化作少女鎖骨下的陳年傷疤，灼得她掌心發燙。窗欞外傳來巡夜婆子咳嗽聲，驚得畫眉撞翻食罐，金黃的粟米撒了半案。

“都起來。“她忽然起身推開北窗，料峭春風卷著海棠花瓣撲在臉上，“去把我妝奩底層那個螺鈿盒子取來?！?

四個丫鬟戰戰兢兢捧來盒子時，張若蘭正往炭盆里添新炭?；鹈畿f起來映亮她半邊臉龐，竟透出幾分廟里泥塑菩薩的悲憫。盒蓋掀開的瞬間，滿室都是茉莉頭油的甜香——底下壓著二十兩雪花紋銀。

“這些日子難為你們替我遮掩。“她將銀子分成四份，“秋菱明日告假回家，把這銀子給你舅舅治腿。冬梅的拿去抓藥，剩下兩個......“她指尖撫過春杏開裂的指甲，“買些蛤蜊油擦手。“

小丫鬟們攥著銀錠子哭作一團時，外頭忽然響起急促的腳步聲。張若蘭閃電般將空盒子塞進被褥，抓起繡繃的瞬間，門簾被金絲牡丹紋的護甲挑開。固倫和孝公主貼身嬤嬤立在暮色里，像尊描金繪彩的泥胎神像。

“蘭姑娘，公主傳您即刻去佛堂?！?

張若蘭起身時帶翻了酸梅湯，褐色的水漬在裙裾上漫成朵枯萎的花?？绯鲩T檻前，冬梅突然撲上來替她整理衣襟，冰涼的指尖在腰間飛快地劃了三道。那是她們私下約定的暗號——三等緊急，關乎生死。

暮色中的佛堂浮動著沉水香，公主跪在蒲團上的背影比白日更單薄。張若蘭盯著她發間顫巍巍的九鳳銜珠釵，忽然想起史書記載，這位天之驕女晚年變賣首飾度日的凄涼。

“跪下。“

鎏金香爐迸出顆火星，張若蘭的膝蓋砸在冷硬的青磚上。公主手中念珠“咔嗒“輕響，檀木珠子滾過第一百零八遍輪回。

“聽說你今日賞了丫鬟們二十兩銀子?！白o甲刮過《金剛經》泛黃的紙頁，“好大的手筆?！?

張若蘭盯著經卷上“凡所有相，皆是虛妄“的字跡，喉頭泛上酸梅湯的澀味。佛龕后的陰影里似乎有人影晃動，她突然想起冬梅劃在腰間的三道——那是她們發現暗探時的警示。

“奴婢愚鈍，請公主明示。“

念珠重重拍在經案上，震得燭火搖曳。公主轉身時，張若蘭看見她眼底密布的血絲，像細網縛住將熄的余燼。

“你當真以為，用幾兩碎銀就能買通這府里的耳目？“她忽然輕笑，從袖中甩出張灑金箋，“昨兒劉婆子往你院里送栗子時，袖口沾了這個。“

張若蘭撿起紙箋的手指僵在半空——那是她穿越前練瘦金體時寫的《定風波》，末句“回首向來蕭瑟處“的“蕭“字少寫了最后一豎。冷汗順著脊梁滑進衣領，她終于明白為何這幾日總覺妝臺被人翻動。

“好一句'一蓑煙雨任平生'?！肮鞯淖o甲掐住她下巴，“李侍堯去年秋決前，在獄中也寫過這句。“

佛堂外的風聲忽然停了，張若蘭聽見自己牙齒打顫的聲響。史書里和珅構陷李侍堯的舊案，此刻化作公主指尖冰涼的觸感，蛇信般纏上脖頸。

“明日卯時，去后角門找周嬤嬤?！肮魉砷_手，帕子細細擦著護甲，“既然愛賞人銀子，就把南院那些臟衣服都洗了?！?

張若蘭退出佛堂時，月光正照在廡廊下的青銅仙鶴燈上。冬梅躲在太湖石后朝她比手勢，三根手指蜷成個古怪的形狀——那是她們約好的“三日后有變“。

更鼓聲從垂花門外飄進來，驚起滿樹沉睡的海棠。張若蘭攥緊袖中偷藏的香灰，那上頭沾著公主念珠特有的龍涎香氣。史書不曾記載的暗潮在夜色里翻涌，而她終于觸到了這座華美府邸的第一條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