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宮燈在雕梁間投下斑駁光影，張若蘭垂首跟在豐紳殷德身后半步，耳畔金絲點翠的步搖隨著步伐輕顫。她盯著自己蔥綠織金馬面裙下露出的翹頭履尖，數著青磚上蓮花紋的數量——這是她緩解緊張的法子。前方傳來此起彼伏的唱名聲：“鑲黃旗都統到——““理藩院尚書攜夫人賀——“

“抬頭。“

豐紳殷德突然壓低的聲音驚得她指尖一抖，險些碰翻托盤里的青玉荷葉杯。她依言望去，正撞上三丈外固倫和孝公主掃來的目光。那位身著明黃緙絲八團吉服的皇家貴女端坐紫檀龍鳳紋寶座，指尖漫不經心地把玩著翡翠十八子手串，腕間東珠在燭火下泛著冷光。

“記住，但凡有人問及公主子嗣...“豐紳殷德借著接過酒杯的姿勢側身，溫熱氣息拂過她耳畔，“你便說'公主殿下鳳體貴重，自有上天庇佑'“。他袖口龍華紋刺繡擦過她手背，帶起一陣細密的癢。

話音未落，前方忽傳來一陣環佩叮當。張若蘭眼見著位穿絳紫萬字紋補服的官員攜夫人近前，那夫人鬢邊累絲嵌寶大鳳釵幾乎要戳到她鼻尖。“早聽聞豐紳大人新納的蘭姨娘通曉星象，“對方笑吟吟遞來盞羊脂玉杯，“前日犬子抓周抓了柄木劍，您看...“

她余光瞥見豐紳殷德微微頷首，立刻想起昨夜惡補的《星命溯源》。“《乙巳占》有云，歲星入奎則武事昌隆，“她雙手接過酒杯，指尖觸到杯壁刻著的“慎“字暗紋，“小公子將來必是保家衛國的棟梁之材。“

“好！好個棟梁之材！“渾厚笑聲自背后炸響，張若蘭渾身血液瞬間凝固——這和珅中氣十足的笑聲與紀錄片里的AI復原音竟有九分相似。她轉身欲拜，卻被一雙戴滿翡翠扳指的手虛扶住。

“倒是個伶俐丫頭。“和珅打量她的眼神像在估量新得的古玩，腰間金鑲伽楠香囊隨著動作晃動，隱隱露出內里鴿血紅寶石的流光。張若蘭突然記起史書里那句“所藏寶石頂非應用者數十“，指甲狠狠掐進掌心才忍住戰栗。

宴席過半時出了岔子。

當唱到“閩浙總督獻珊瑚樹一對“時，那株三尺高的血珊瑚在過門檻時突然斷裂。滿堂寂靜中，張若蘭看見豐紳殷德食指在案幾上輕叩三下——這是今晨他教的暗號，意味著需要她解圍。

“《嶺南雜記》載，珊瑚見血則泣，遇吉則折，“她捧著銀鎏金鏨花執壺上前斟酒，袖中玉佩突然發燙，“此物自深海來，今日折于天子腳下，恰應了'蛟龍入淵，碎玉求全'的祥兆。“話音方落，嘉慶帝案前的白玉鎮紙突然滾落在地，裂成八瓣。

“好個碎玉求全！“乾隆的笑聲從蟠龍金柱后傳來，老皇帝被太監攙著顫巍巍現身，腰間那塊刻著“十全老人“的玉佩與張若蘭懷中之物竟是一對。她終于明白為何穿越那日玉佩會發熱——史書從未記載，和珅當年進獻的這對龍鳳佩，原該屬于嘉慶與固倫和孝公主。

戌時三刻，張若蘭借口更衣溜出大殿。月光潑在漢白玉欄桿上，她掏出玉佩對著琉璃瓦細看，內側“福裕“二字在接觸到瓦當上“長樂未央“銘文時竟泛起血絲般的紋路。身后突然傳來環佩輕響，固倫和孝公主的聲音冷得像雪地上的刀光：“你以為改變得了命數？“

張若蘭的手指無意識摩挲著袖中玉佩，冰涼的玉石已被她捂出薄汗。遠處傳來三聲凈鞭脆響，仿佛將整座和府的琉璃瓦都震得簌簌作響。豐紳殷德突然攥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近乎疼痛：“待會無論發生什么，眼睛切莫直視圣駕。“

她還未及應答，漫天金箔已如雪片紛揚而落。七十二名黃馬褂侍衛踏著漢白玉階疾行而來，手中蟠龍旗掠過她眼前時，旗角金線刮得面頰生疼。當那頂十六人抬的明黃禮輿轉過影壁時，張若蘭突然理解了史書里“天子威儀“四字的分量——輿轎四周垂落的萬字不到頭錦緞，竟是用金絲繡著密密麻麻的《金剛經》全文。

“恭迎太上皇、皇上——“

山呼聲中，張若蘭偷眼望向輿轎縫隙。八十一歲的乾隆斜倚云錦靠枕，枯瘦手指正把玩著枚和田玉鼻煙壺，而侍坐在側的青年帝王低眉順目，明黃龍袍袖口沾著幾點墨漬，仿佛刻意彰顯著傀儡的恭順。她突然想起嘉慶四年正月初三那個雪夜，正是這懦弱模樣的皇帝，用一道白綾賜死了權傾朝野的和珅。

“兒臣叩請皇阿瑪移駕觀禮臺。“嘉慶帝攙扶乾隆下轎時，龍袍后襟不慎掃過地面金磚，立刻被和珅膝行上前托住。那個跪姿快得不可思議，玄色蟒袍下擺鋪展如鴉羽，倒像是主動替帝王拭去靴上塵埃。

張若蘭渾身血液瞬間凝固。她曾在故宮博物院見過和珅的畫像，但眼前活生生的權臣遠比畫中更具壓迫感。四十九歲的男人有著鷹隼般的輪廓，眼角笑紋里卻釀著蜜似的溫潤，當他從她面前經過時，竟有縷沉水香混著墨汁清苦味撲面而來。這香氣讓她想起策劃案里提到的“議罪銀“賬簿——那些浸滿貪腐血淚的文書，是否也沾染著同樣高雅的熏香？

“殷德，你這侍妾倒有幾分靈氣。“和珅忽然駐足，張若蘭盯著他腰間晃動的東珠朝珠，數到第七顆時發現其中混著顆刻滿梵文的琥珀。史書記載抄家清單里“東珠手串二百余“，此刻其中一串正懸在這人指間，珍珠表面浮動的虹光仿佛詛咒。

豐紳殷德急忙扯她跪下：“阿瑪恕罪，此女初入府不懂規矩......“

“無妨。“和珅笑著截斷話頭，指尖有意無意拂過她發間玉簪，“聽聞你前日預言黃河凌汛？倒是比欽天監那幫廢物強些。“張若蘭后背滲出冷汗，那夜她佯裝夢囈提醒豐紳殷德加固河堤，未料消息竟傳得這般快。玉佩在袖中突然發燙，燙得她幾乎要驚叫出聲。

觀禮臺上忽然傳來瓷器碎裂聲。眾人轉頭望去，只見乾隆打翻了藥碗，褐色的湯藥正順著織金地毯流向嘉慶帝衣擺。和珅箭步沖上玉階的動作比侍衛更快，解下孔雀翎披風便往地上按去：“太上皇息怒，定是這些奴才沒把藥吹涼。“張若蘭看著他跪在藥漬里擦拭的模樣，突然想起現代博物館里那件染血的白綾——原來弒君的繩索，早在多年前便由他自己親手織就。

“好一出忠孝雙全的戲碼。“固倫和孝公主不知何時出現在她身側，雕龍匕首的刀鞘輕挑起她下巴，“你以為能看透他？我且告訴你，這滿朝文武連他袖中漏出的金箔灰都搶著吞呢。“公主的目光掃過和珅背影，竟摻著絲悲憫：“就像當年皇阿瑪賞他的黃馬褂，如今早成了裹尸布。“

夜風卷著戲臺上的昆腔飄來，唱的是《長生殿》里“緩歌曼舞凝絲竹“。張若蘭望著和珅躬身替乾隆系斗篷的背影，蟒袍上的江崖海水紋在燈火中明明滅滅。此刻萬人跪拜的滔天權勢，七十六天后便會化作嘉慶帝朱筆下的“二十大罪“，而那顆藏著反書的琥珀，最終將與其他抄家清單里的珍寶一同鎖進紫禁城的深庫。

玉佩突然發出蜂鳴般的震顫。張若蘭低頭瞥見玉石表面浮現血絲般的紋路，這是穿越以來從未有過的異象。當她再抬頭時，正撞上和珅回望的目光。男人嘴角噙著笑，右手卻按在朝珠的琥珀上，仿佛早將她的驚惶盡收眼底。

“起樂——“

隨著司禮監尖利的通傳，九百九十九盞河燈順金水河漂流而下，每盞燈罩都糊著《金剛經》扉頁。張若蘭在震耳欲聾的“萬壽無疆“歡呼中捂住心口，史書里冰冷的名字正化作鮮活的人間修羅場。她知道東珠朝珠將在抄家時斷裂，知道那件浸透藥漬的孔雀翎披風會裹著尸身入殮，卻不知道當自己袖中玉佩徹底碎裂時，能否從這歷史的鐵幕里掙出一條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