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青色的轎簾被風吹得翻卷如浪，張若蘭攥著袖口的手指節發白。她看著轎廂外倒退的朱紅宮墻，恍惚間想起故宮博物院那排掛著“禁止觸摸“告示的鎏金銅缸。此刻那些銅缸正盛著清水，倒映出八人抬轎的儀仗隊伍，轎頂垂落的杏黃流蘇掠過水面，攪碎了四百年前的春日晨光。

“姑娘且記著，萬不可直視百姓。“貼身丫鬟秋月將鎏金手爐塞進她掌心，“若遇著貝勒爺的轎子，咱們要退至道旁垂首候著。“

張若蘭望著轎窗外流動的市井畫卷，喉嚨發緊。穿箭袖袍服的八旗子弟策馬而過，馬蹄鐵磕在青石板上的脆響驚飛了屋檐下的鴿子。賣糖葫蘆的老漢慌忙避讓，草靶子上的山楂果滾落一地，被隨后而來的皂靴碾成殷紅的泥。

“讓道！和珅大人府上出行——“

隨著開路侍衛的呼喝聲，四匹棗紅馬牽引的翠蓋珠纓八寶車緩緩駛來。張若蘭透過薄紗轎簾，看見豐紳殷德端坐在嵌螺鈿的車廂內。十八歲的少年貴胄著石青色五爪蟒袍，領口綴著的東珠在陽光下流轉著冷冽的光，仿佛將整個長白山的雪魄都凝在了頸間。

車隊行至正陽門，守城參將的鎧甲鏗然作響。張若蘭聽見秋月倒抽冷氣——城門洞下跪著十幾個蓬頭垢面的流民，破棉襖里漏出的蘆葦絮隨著咳嗽聲簌簌飄落。有個約莫五六歲的女童突然撲到轎前，臟兮兮的小手舉著半塊發霉的餑餑。

“貴人行行好...“

侍衛的鞭梢破空聲比思維更快。張若蘭猛地掀開轎簾，卻見豐紳殷德的馬車不知何時已橫擋在前。少年修長的手指挑著翡翠簾鉤，扔出的銀錁子在空中劃出弧線，正落進女童攥著的餑餑缺口里。

“去廣渠門粥廠。“他的聲音像浸在冰泉中的白玉，“和孝公主府的令牌可暢通無阻。“

張若蘭望著女童蹣跚遠去的背影，突然想起史書記載：乾隆五十四年京城大疫，固倫和孝公主設粥棚三月，活民萬余。此刻春風拂過豐紳殷德車架上的銀鈴，叮咚聲里混著他翻動《鹽鐵論》的沙響，書頁間夾著的紫貂毫筆尖還凝著未干的墨跡。

車隊轉入棋盤街，空氣驟然變得甜膩。張若蘭看著兩側鱗次櫛比的綢緞莊，忽然理解何為“天街踏盡公卿骨“。蘇繡的云紋在陽光下流淌著銀河般的光澤，湘妃竹簾后傳出吳儂軟語的還價聲，某個瞬間竟與她記憶中的杭州絲綢市場重疊。

“姑娘快看！“秋月突然壓低聲音，“前頭可是瑞蚨祥的八抬大轎？“

張若蘭順著她指的方向望去，瞳孔驟縮。十六個腳夫抬著的鎏金轎輦上，孔雀翎織就的轎衣在風中泛起詭異的虹彩。轎頂的赤金葫蘆綴著南洋珍珠串成的瓔珞，每顆珠子都比她昨夜在府中見過的東珠大上兩輪。

“是淑嘉皇貴妃的胞弟。“豐紳殷德不知何時策馬來到轎側，馬鞭虛指那架窮極奢華的轎輦，“上個月剛從云南運來三車翡翠原石，聽說開出了整塊的龍石種。“

張若蘭盯著轎簾縫隙間露出的金絲楠木轎杠，突然想起嘉慶四年查抄和珅家產的清單。那些記載在故紙堆里的數字此刻具象成眼前流動的奢靡——某個轎夫靴跟上沾著的泥點，或許就值城外流民半年的口糧。

行至琉璃廠，空氣里浮動的墨香稍稍沖淡了方才的窒息感。豐紳殷德下馬走進榮寶齋時，張若蘭注意到他特意將鞭梢的銀鈴解下。掌柜捧著黃花梨托盤趨步上前，盤中徽墨的漆光映著少年指尖的薄繭，那是常年握弓留下的印記。

“姑娘可知這是什么？“秋月指著柜上的一方端硯，“前朝汪近圣制的夔龍紋硯，聽說能化墨三日不涸。“

張若蘭伸手欲觸，卻被一聲冷笑釘在原地。身著絳色緙絲袍的貴婦人搖著檀香扇走近，扇墜上的祖母綠晃得人眼花：“奴才就是奴才，碰臟了汪大師的遺作，把你全家賣了都賠不起。“

豐紳殷德從內間轉出時，正看見張若蘭蒼白的臉。他掃過婦人胸前垂著的多寶串，忽然輕笑出聲：“金夫人可知汪近圣最得意的松煙墨配方？“不等對方回答，他已將硯臺塞進張若蘭手中，“昨兒阿瑪剛送來兩笏，說是用黃山古松的...“

話音未落，街面突然傳來喧嘩。張若蘭透過窗欞望去，渾身血液瞬間凝固——十幾個頭纏白巾的漢子推著板車沖撞而來，車上的桐油桶在顛簸中裂開縫隙。她想起嘉慶八年那場震驚朝野的天理教之亂，喉間泛起鐵銹味。

“保護少爺！“

侍衛的吼叫聲中，豐紳殷德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少年掌心潮濕的冷汗透過衣袖，另一只手按在腰間的嵌寶石匕首上。張若蘭看見他喉結急促滾動，卻用身體將她嚴嚴實實擋在博古架后。這個姿勢讓她想起故宮博物院展出的《乾隆南巡圖》，畫中侍衛也是這般將帝王護在中央。

板車最終撞在街角的拴馬石上，桐油潑灑出詭異的圖騰。當九門提督的兵馬趕來時，張若蘭發現豐紳殷德仍死死攥著她的手腕，鎏金馬鐙上沾著的桐油正緩緩滲入青磚縫隙，像極了史書里蜿蜒的血跡。

歸程時暮色已沉，張若蘭望著轎廂外流動的燈火，忽然看清這個時代的真相——所謂乾隆盛世，不過是朱門酒肉與路旁凍骨織就的浮世繪。當公主府的燈籠映亮豐紳殷德側臉時，她注意到少年眼底跳動著幽暗的火光，那是對即將傾塌的帝國最后的無知無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