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砂在青磚上凝結成冰時,昭陽終于聽見玉璽落在詔書上那沉悶而厚重的聲響,那聲音如同一記重錘,砸在她的心頭。
她保持著稽首的姿勢,目光落在金磚縫隙里的血珠上,那血珠鮮艷奪目,倒映著皇帝袍角的蟠龍紋。
在晨光的照耀下,那龍爪上的金線閃爍不定,明明滅滅,仿佛一條活物,張牙舞爪地要撕碎她額前垂落的碎發。
“準奏?!?
皇帝的聲音從九旒冕后傳來,伴隨著珠玉相撞那清脆而刺耳的聲響,像是一把利刃,割裂了最后一縷若有若無的檀香。
昭陽的指甲狠狠摳進掌心血痂,尖銳的疼痛讓她恍惚間又看見三年前上元夜的場景。
那時,父皇握著她的手教寫“天下太平”,父皇虎口的老繭摩挲著她的小手,癢癢的,讓她咯咯直笑。
公主府的門匾懸上時,恰逢第一場冬雪紛紛揚揚地飄落,厚重的積雪壓斷了枯枝,發出“咔嚓”一聲脆響。
昭陽仰頭望著“昭陽”二字,那漆色鮮亮得刺眼,如同燃燒的火焰。
禮部送來的匾額用的是最上等的朱漆,可如今,卻再沒有少年捧著胭脂盒,一臉笑意地說要把封號染成石榴紅。
“殿下,該喝藥了。”
玲玲捧著鎏金手爐過來,爐身上嵌著的紅寶石在雪光的映照下,散發出耀眼的光芒,晃得昭陽不由自主地瞇起眼睛。
湊近一聞,這是及笄時李佑恩從南海尋來的寶物,如今連寶石裂縫里都滲著湯藥那苦澀的味道,直刺鼻膜。
正月初八定親宴那日,昭陽將整壇梨花白“嘩啦”一聲澆在庭院的老梅樹下,酒水濺起的聲音在寂靜的庭院里格外清晰。
隔著三重宮墻,趙華熙彈奏的《鳳求凰》斷斷續續,彈破了三個音。
絲竹聲混著冰冷的雪粒子,“沙沙”地往人耳朵里鉆。
她握著碎瓷片在廊柱上刻字,“呲呲”的聲響不絕于耳,碎屑落在雪地里,如同斑駁的血跡,觸目驚心。
“公主!太子殿下帶著...”
小宮女撲倒在階前時,昭陽正把最后半壺酒倒進喉間,辛辣的酒水順著喉嚨流下,燒得她一陣刺痛。
銅鎏金宮門被踹開的巨響如驚雷般響起,驚飛了檐角銅鈴,“叮叮當當”的聲音在空氣中回蕩。
李盛澤蟒袍上的金線在暮色里翻涌如浪,他身后跟著的李佑恩抱著鑲玉酒壺,手指正無意識地摩挲壺身上并蒂蓮紋路。
“孤特意討了母后的金莖露。”
太子靴底碾過門檻雕著的纏枝紋,發出“嘎吱”的聲響,紫貂大氅掃落梁間積灰,揚起一片灰塵,彌漫在空氣中。
“今日華熙與季辰行納吉禮,你這做姐姐的躲著喝酒,倒真是愈發乖僻了。”
趙華熙鬢間的九鸞釵撞出清脆聲響,她伸手去挽季辰的胳膊,卻發現對方正盯著昭陽腕間的珊瑚釧,那是去年圍獵時,季辰射下紅狐為她制的生辰禮。
此刻珊瑚珠映著雪光,紅得耀眼,竟比趙華溪的喜服還要灼目。
“本宮倒不知,太子殿下何時改行做了喜婆?”
昭陽將酒壺狠狠擲在青磚上,“砰”的一聲,裂開的瓷片正對著李盛澤皂靴上的云紋。
“帶著你的新婦滾出我的公主府,本宮嫌臟?!?
李佑恩手里的酒壺突然落地,羊脂玉“啪”的一聲碎在兩人之間。
少年皇子蹲下身去撿碎片,鮮血順著指縫滲進雪地,那紅色在潔白的雪地里格外醒目。
“阿姐,你從前最愛喝我釀的梅子酒...”
“五殿下慎言。”
昭陽用繡鞋尖踢開染血的碎玉,金線牡丹紋劃過李佑恩蒼白的臉,觸感冰冷。
“本宮如今只飲鴆酒,你要試試么?”
太子的蟒紋玉佩突然砸在石桌上,“咚”的一聲,驚得趙華熙后退半步。
李盛澤揪住昭陽的織金袖口,力道大得扯斷了袖緣的珍珠鏈,“嘩啦”一聲,珍珠滾落一地。
“你以為搬出皇宮就能擺公主架子?季辰現在是華熙的未婚夫,你今日若不奉酒...”
“本宮的賀禮早就備好了?!?
昭陽突然笑起來,眼尾朱砂痣艷得駭人。
她轉身從案頭抓起狼毫筆,沾著硯中殘墨在素絹上揮毫,毛筆在絹上劃過,發出“沙沙”的聲響,墨跡透過絹紗滲在太子蟒袍下擺,蜿蜒如毒蛇。
當“太子與狗不得入內”的木牌釘上門楣時,暮色正吞噬最后一縷天光,周圍的光線越來越暗。
昭陽踩著滿地碎玉往內殿走,“咯吱咯吱”的聲音在寂靜中格外清晰,她聽見身后李盛澤的咆哮混著趙華熙的啜泣。
她抬手摘下九鳳冠扔進雪堆,金絲掐成的鳳尾勾住枯枝,在風里發出斷弦般的顫音。
雪粒子突然密集起來,打在身上,冷冷的。
謝安鑫默不作聲地舉著傘出現在游廊轉角。
傘面上積了層薄雪,卻遮不住遠處宮燈映來的紅光——那是太廟方向飄來的長明燈火,正照著公主府門楣上未干的墨跡。
“取朱砂來。”
昭陽突然停在內殿的菱花鏡前,銅鏡邊緣的纏枝紋映著她散亂的鬢發。
當鮮紅的顏料涂滿指尖時,那顏料的觸感黏黏的,她想起皇帝詔書上暈開的血珠,突然抓起筆架砸向鏡面,“嘩啦”一聲,鏡面破碎。
裂開的銅鏡里,無數個昭陽同時勾起染血的唇角。
殿外傳來重物倒地的悶響,大概是那塊木牌被人踹翻了。
她將朱砂抹在碎裂的鏡面上,鮮紅順著裂縫流淌,像極了玄武門地磚的紋路。
風雪卷著枯枝拍打窗欞,發出“啪啪”的聲響,謝安鑫的佩刀突然發出輕吟。
昭陽對著銅鏡將珊瑚釧褪到腕間,聽見身后珠簾被勁風掀起的聲音。
她望著鏡中映出的蟒紋衣角,指尖朱砂正巧滴在珊瑚珠上。
李盛澤抬手瞬間,昭陽腕間的珊瑚珠突然迸裂,“噼里啪啦”的聲音響起,滿地滾動的紅珠映著門外積雪,竟比詔書上的血漬還要刺目。
謝安鑫的刀鞘堪堪擦過太子玉扳指時,檐角銅鈴正被狂風吹得糾纏成結......
李盛澤的玉扳指擦過昭陽鬢邊時,謝安鑫的刀鞘已橫亙在兩人之間。
太子指節捏得發白,蟒紋廣袖帶起的風掀翻了案上筆洗,“嘩啦”一聲,朱砂水潑在趙華溪的孔雀紋裙裾上,暈開成一片血色。
“殿下當心手滑?!?
謝安鑫的聲音比檐角冰凌還冷三分,拇指抵著刀鐔上的螭龍紋。
他玄色勁裝肩頭落滿細雪,摸上去冰冷冰冷的,襯得頸側那道陳年刀疤愈發猙獰。
昭陽忽然輕笑出聲,鎏金護甲撥開橫在眼前的刀鞘。
她取下鬢間累絲金鳳簪,尖銳的簪尾正對著自己咽喉,金絲盤繞的鳳目嵌著兩顆血珀,在暮色里泛著妖異的光:“太子殿下可要看準了,往這兒扎——明日早朝,本宮這副金縷玉衣裹著的尸體,定能滾到金鑾殿的蟠龍柱前。”
季辰的紫貂斗篷突然揚起,他上前半步卻被趙華熙扯住絳帶。
昭陽腕間的珊瑚釧應聲而斷,血珠似的紅玉滾到太子皂靴旁。
李盛澤盯著其中一顆嵌進蟒紋的眼珠,忽然想起三年前秋狝,昭陽也是這樣握著染血的箭鏃,逼著他立下永不奪她弓馬的誓言。
“好得很!”
太子突然反手抽出謝安鑫的佩刀,寒光劈開飄落的雪片,發出“嘶嘶”的聲響。
刀刃映出昭陽唇角譏誚的弧度時,李佑恩突然撲上來抱住他的胳膊:“皇兄!父皇昨日才問起刑部貪墨案...”
刀尖擦著昭陽的織金云肩劃過,割斷十八股珍珠瓔珞,“噼里啪啦”的聲音響起,滿地玉珠蹦跳著滾下漢白玉階,撞在趙華溪的泥金繡鞋上。
季辰俯身去撿,卻被昭陽用繡鞋踩住手背,那觸感堅硬而冰冷。
“駙馬爺當心,這珠子沾了晦氣,仔細克著你的好姻緣。”
暮色里傳來銅壺滴漏的聲響,“滴答滴答”,李盛澤甩開李佑恩時,蟒袍玉帶勾斷了少年皇子腰間的荷包。
并蒂蓮紋香囊滾進雪堆,露出半截褪色的紅繩,那繩結樣式,分明是去歲花朝節昭陽系在梅枝上的祈福結。
“我們走!”
太子將佩刀擲還謝安鑫,刀柄嵌著的藍寶石正撞上對方胸前的舊傷。
李佑恩踉蹌著起身,突然發狠踹向謝安鑫膝彎,少年陰鷙的神色與身上杏子黃錦袍極不相稱:“狗奴才也配碰皇兄的刀?”
趙華熙俯身去扶季辰,鬢間九鸞釵的珍珠流蘇掃過昭陽手背,觸感輕柔卻又帶著一絲涼意。
“昭陽姐姐莫怪,今日原是想請姐姐...”
話音未落,昭陽突然抓起案上凍墨砸在她腳邊,“砰”的一聲,飛濺的冰碴劃破趙華熙精心描畫的遠山眉。
“本宮母親只生過一副棺材。”
昭陽扯下屏風上的茜素紅紗擲向季辰,那是他們去年共獵的白狐皮染的,“抱著你的新歡滾出去,當心本宮府里的雪埋了你們這對鴛鴦!”
季辰望著紗幔上熟悉的箭孔,喉結動了動似要言語,最終卻彎腰拾起趙華熙的斗篷。
他轉身時,昭陽抓起硯臺砸在他后心,“咚”的一聲,松煙墨潑灑在銀狐毛領上,像道丑陋的傷疤。
當最后一片衣角消失在影壁后,昭陽在殿內發泄后,仍覺得心中的怨恨無法平息,她想到要讓所有人都知道她的憤怒,于是決定走出內殿。
她突然奪過謝安鑫的佩刀。
刀刃劃過金絲楠木柱,發出令人牙酸的“呲呲”聲,木屑紛飛中“太子與狗”四個字逐漸顯現。
她咬破指尖將血珠抹在“狗”字上,轉頭對哆嗦的小太監冷笑:“用本宮妝奩里的螺子黛描金,貼到朱雀大街每個告示欄。”
雪夜忽起狂風,風聲呼嘯,昭陽立在廊下看宮人們踩著梯子張貼告示。
謝安鑫舉著燈籠照在那些力透紙背的字跡上,暖黃的光暈染開墨色,竟顯出幾分御筆朱批的氣勢。
當第七張告示貼上府門時,她忽然搶過漿糊桶,將整桶糯米膠潑在漢白玉階前,“嘩啦”一聲。
“明日讓內務府再送三十刀澄心堂紙?!?
昭陽扯斷腰間五色絲絳系在門環上,絲絳末尾綴著的銀鈴在風里發出清響。
“本宮要這長安城的雪,都蓋不住這些字跡?!?
公主府內的喧鬧隨著眾人的離去漸漸平息,昭陽公主坐在一片狼藉中,耳邊只有自己沉重的呼吸聲。
更鼓聲穿過三重宮墻飄來時,謝安鑫發現昭陽蜷縮在滿地狼藉中睡著了。
她手里還攥著半截珊瑚釧,斷口處的金絲勾著幾縷青絲。
突然,一陣風吹過,檐角銅鈴的聲音似乎打破了一種寂靜,而就在這時,檐角銅鈴突然齊聲作響,蓋過了遠處漸近的腳步聲那腳步聲踩著宮禁特有的軟底靴,在積雪上留下淺淺的印痕,最終停在公主府外張貼的告示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