蟬鳴聲猶在耳畔,馮綺夢已站在太極殿的鎏金蟠龍柱下。
昨夜算盤珠映出的星宿圖在掌心發燙,她將改良農具的圖紙卷成細筒,抬眼時正撞見張丞相拂過腰間玉帶銙——那鎏金螭紋與撕碎的運河圖如出一轍。
“啟稟陛下,此等鐵器鑄造若按市價折算,需耗去三成春賦。“張丞相的奏報聲像鈍刀劃過青石,蒼老手指叩在馮綺夢昨夜繪制的曲轅犁圖樣上,“老臣聽聞馮娘子昨夜尚在調弄算盤珠玉,這般閨閣消遣之物,怎堪為治國之策?“
朱漆梁柱間浮動的龍涎香突然凝滯。
十二冕旒后的天子尚未開口,戶部王侍郎已捧著永和七年的舊賬冊趨前:“當年修筑運河耗銀千萬兩,如今這鐵犁要用的精鐵......“
馮綺夢右眼突然灼痛,琉璃宮燈在視線里碎成萬千光點。
她知道這是歷史洞察之眼即將發動的征兆,藏在廣袖中的手指狠狠掐住昨夜錦囊里的磁石。
當王侍郎山羊須上沾著的糕點碎屑在視野中無限放大時,她看見永和九年臘月十八的雪夜——這位總把“清正廉明“掛在嘴邊的侍郎,正將運河河工的撫恤銀兩換成檀木佛龕。
“王大人可知永和九年冬,臨清渡三百河工為何凍斃于漕船?“馮綺夢的聲音清泠似碎玉,指尖在賬冊某處輕點,“您當年用六萬兩雪花銀供奉的南海觀音像,如今可還在府中佛堂?“
太極殿外忽然滾過悶雷,王侍郎踉蹌后退時撞翻了青銅仙鶴燈臺。
馮綺夢強忍著眼眶滲血的刺痛,轉向面色鐵青的張丞相:“至于大人質疑的春賦——您府上暗室那半幅運河堪輿圖,不正是用去年江南水患的賑災款從暹羅商人手中購得?“
驚呼聲如浪涌起。
馮綺夢在眩暈中扶住玉階,看見皇帝的手指在龍紋憑幾上叩出三短兩長的節奏——這是暗衛出動的信號。
她咽下喉間腥甜,將改良圖紙徐徐展開:“這曲轅犁用熟鐵量不過舊犁三成,但開溝速度可快五倍。
若與臣女上月所獻龍骨水車同用......“
“陛下!“李尚宮突然捧著鑲金算盤疾步入殿,珠玉相撞聲與馮綺夢袖中磁石產生奇異共鳴。
當第三顆紫微垣方位的玉珠泛起紅光時,殿外傳來八百里加急的銅鈴聲——正是三日前她派往洛陽試驗新農具的密使。
暴雨傾盆而下,馮綺夢聽著捷報中“千畝旱田得溉“的字句,伸手接住穿堂而過的雨絲。
那些砸在掌心的水珠里,依稀映出賀景軒玄色衣襟上未干的魚腥——昨夜他說到一半的河工名冊,此刻正在張丞相撕裂的運河圖里若隱若現。
“傳旨。“皇帝的聲音驚飛殿角銅雀,“即日起設司農監,由馮卿總領新農具推行。“當張丞相的玉笏墜地碎裂時,馮綺夢看見他官袍下擺沾著的墨漬——正是昨夜暗室里被撕毀的運河圖殘痕。
退朝鐘聲響起時,馮綺夢故意將磁石錦囊遺落在龍尾道。
她知道某個躲在飛檐上的暗衛會將它送到該去的地方,就像知道此刻紫宸殿東側的菱花窗外,賀景軒的蟒紋箭袖正拂過她昨夜推算星宿的算盤珠。
雨幕深處傳來貨郎叫賣杏脯的悠長調子,與三更梆子聲混作奇異韻律。
馮綺夢數著宮墻上的雨滴,忽然想起那半幅運河圖裂痕處的盤龍紋——與賀景軒束發玉冠上的螭紋,原是同塊和田玉料所雕。
(接上文)
雨絲裹著杏香漫過朱紅宮墻時,賀景軒正站在望仙門檐角下。
他指尖摩挲著腰間螭紋玉佩,目光追著那道穿過白玉龍尾道的茜色身影。
馮綺夢發間金步搖掃過濕漉漉的宮燈穗子,在青磚上拖出細碎光痕,像極了三年前他們在洛陽燈市初見時,她提的那盞會映出星圖的琉璃燈。
“殿下,張丞相府上暗衛來報。“隨從壓低的聲音驚碎了檐下積水,賀景軒抬手截住墜落的雨珠,看著掌心破碎的倒影里,馮綺夢正彎腰拾起被風吹落的奏章。
她指尖沾了朱砂批注的痕跡,在素白絹帛上洇開幾粒殷紅,恰似去歲冬夜他策馬送去的嶺南相思豆。
紫宸殿的銅鈴忽被疾風撞響,賀景軒轉身時,玉佩不慎勾斷兩縷雨簾。
他想起今晨暗衛遞來的密報——李側妃貼身侍女昨夜悄悄往司制坊送了包東西。
那些藏在孔雀藍錦緞里的金絲楠木屑,此刻正混著椒房殿的安神香,粘在馮綺夢的裙裾上。
***
椒房殿西側的暗室內,李側妃指尖掐碎了半塊胭脂。
銅鏡映出她發間歪斜的累絲金鳳,鳳嘴里銜著的東珠正巧對著窗外馮綺夢途經的回廊。“那小賤人今日又在朝堂出風頭了?“她將染著丹蔻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明日便是十五,各宮都要換新帳幔......“
“娘娘放心,司制坊的柳嬤嬤是奴婢表親。“碧衣宮女捧著鎏金香爐趨前,爐中飄出的青煙在菱花窗格上勾勒出詭異的符咒紋路,“那批繡著雙鳳朝陽的帳子,戌時三刻就會送進棲梧閣。“
李側妃突然輕笑出聲,拔下金簪挑開香爐蓋。
爐底暗格里赫然躺著半截明黃絲線,與馮綺夢今晨所獻農具圖紙的裝裱繩如出一轍。“聽說前朝那些老頑固,最見不得僭越之物?“她將絲線纏在簪尖,任由燭火將其灼成焦黑的蛇形。
馮綺夢踏入棲梧閣時,暮色正順著琉璃瓦淌進庭院。
她解下被雨水浸透的披風,忽然駐足在第三級石階。
廊下新換的竹簾泛著不自然的青灰色,與去歲江南貢上的陳年湘妃竹相差甚遠。
“娘子,司制坊送來的夏帳到了。“宮女小滿捧著錦緞的手在發抖,纏枝蓮紋的帳幔邊緣隱約露出半片金線繡的尾羽。
馮綺夢伸手要掀,窗外忽然掠過銜著柳枝的宮婢,那柳枝上系著的杏黃絹帕,恰是昨日賀景軒暗衛傳遞密信的樣式。
“先擱著吧。“她轉身時廣袖帶翻青瓷冰鑒,濺出的梅子湯在青磚上蜿蜒成奇異的卦象。
銅漏滴到酉時三刻,當值的宮女竟比平日少了兩名。
馮綺夢撫過案上星圖算籌,指尖忽然觸到香爐底部細微的木刺——這尊御賜的纏枝蓮紋爐,昨日分明擺在東窗下。
更鼓聲穿過雨幕傳來時,她倚在貴妃榻上假寐。
眼皮殘留著歷史之眼使用后的灼痛,卻仍能感受到小滿為她掖被角時,袖中滑落的金絲楠木粉正巧落在枕畔。
那木粉混著椒房殿特有的龍腦香,與李側妃生辰宴那日打翻的香料盒氣息,在記憶深處重疊成危險的圖騰。
夜風卷起帳幔一角,馮綺夢望著窗外被雨打濕的星子,忽然想起賀景軒玉佩上那道裂痕——正是去歲他為她擋下刺客短刀時磕碰的。
此刻那玉佩該懸在張丞相暗室的鎖扣上,而鎖扣里藏著的,正是能徹底扳倒保守派的運河貪墨賬冊。
她將算籌擺成三垣二十八宿的陣型,聽著遠處漸近的腳步聲。
那腳步聲里混著司制坊特有的檀木底繡鞋聲,還有李側妃最愛的珍珠步搖撞擊聲。
當第一縷月光穿透云層時,棲梧閣檐角的銅鈴突然無風自動,驚飛了藏在芭蕉葉下的夜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