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漫過藏書閣七重雕花槅扇時,馮綺夢正將孔雀石粉末撒在雙魚玉佩的缺口處。
賀景軒倚著紫檀博古架輕笑:“刑部值房養著三十六尾龍睛錦鯉,馮姑娘確定要夜探虎穴?“
“殿下不如猜猜,哪個魚缸里藏著活賬本?“馮綺夢將玉佩浸入藥湯,青霧騰起處顯現半幅輿圖。
檐角忽有瓦片輕響,她指尖銀針已沒入梁間,驚落幾片沾血的鴉羽。
三更梆子敲到第二聲,線人丁從后巷暗渠鉆出來時,滿身都是腐爛的菖蒲味。“西郊義莊第三口薄棺。“他往馮綺夢掌心塞了枚生銹的銅鑰匙,“那瘸腿更夫見過兵部運尸車的轍痕......“
話未說完,十二道鉤鎖突然破窗而入。
馮綺夢扯斷腰間絲絳往梁上一甩,整個人借著藥柜翻倒之勢蕩出重圍。
賀景軒的劍尖挑飛三盞燈籠,潑濺的燈油在青磚上燒出蜿蜒火蛇。
“接著!“刑部主事從角門拋出捆案卷,馮綺夢凌空抖開黃麻紙,正裹住迎面劈來的九環刀。
趁刺客被墨跡迷眼的剎那,她踢翻染坊晾曬的茜紗,三十丈紅綢如血瀑傾瀉,將追兵隔在朱色迷陣里。
“列雁翎陣!“黑衣首領嘶吼聲未落,馮綺夢已割斷七根晾衣繩。
漫天玄色勁裝如折翼烏鴉墜落,刑部衙役們舉著水火棍愣在原地——那些刺客竟都戴著前軍都督府的腰牌。
寅時露水最重的時候,馮綺夢踩著染缸邊緣躍上義莊飛檐。
薄棺里的更夫攥著半塊發霉的虎符,喉頭銀針在晨光里泛青:“他們往老夫茶里摻朱砂時,老妻正在補那件孔雀補子......“
紫宸殿日晷指向辰時三刻,垂老更夫的木義肢叩在金磚上發出悶響。
當他說到運尸車轅木上嵌著半片金絲楠木時,御史中丞突然打翻了茶盞——那紋樣分明是親王府邸馬車特有的雕花。
“好一出貍貓換太子的把戲!“皇帝震怒擲出的玉鎮紙,正砸在二十年前軍糧賬冊的朱砂印上。
馮綺夢低頭整理染血的袖口,瞥見賀景軒用劍穗在掌心畫了個“叁“,那是他們約好的慶功酒盞數。
暮色染紅朱雀大街時,馮綺夢望著滿府道賀的官員勾起唇角。
她特意將御賜的“忠烈千秋“匾額掛在老槐樹上,看那些曾彈劾馮家的言官在樹影里局促不安。
賀景軒帶來的青梅酒還溫在鎏金手爐里,刑部尚書卻滿頭大汗地撞開朱門。
“線人丁的鴿子......“他抖開的素絹上字跡狂亂如刀,半幅血指印浸透了“錦鯉翻肚“四個字。
馮綺夢突然捏碎手中瓷盞,驚飛滿樹棲鴉,檐角銅鈴在腥風里發出裂帛般的銳響。
青瓷碎片在馮綺夢腳邊濺開時,賀景軒的玄色云紋靴正好跨過門檻。
他腰間鎏金錯銀的螭龍佩與鎏金手爐相撞,發出清越的聲響,驚得刑部尚書倒退兩步撞翻了紅木托盤,三枚金絲蜜棗滾進青磚縫隙里。
“看來有人見不得馮府門前車馬喧。“賀景軒用劍柄挑開染血的素絹,燭火將他睫毛的陰影投在“錦鯉翻肚“四字上,像給狂草字跡綴了圈金邊。
馮綺夢忽然注意到他袖口沾著欽天監才用的銀朱砂——想必是剛從紫宸殿趕來。
老槐樹沙沙抖落幾片枯葉,馮綺夢抬手接住其中一片:“殿下可記得去年秋狩,那只裝死的白狐?“她將葉片按在染血的絹布上,葉脈竟與血跡走向完全重合,“線人丁養的是紅喙雨燕,這鴿羽上的松煙墨......“
話未說完,西廂房突然傳來瓦罐碎裂聲。
兩人對視一眼,賀景軒的劍風已掃開垂花門珠簾。
只見三只灰雀正在啄食撒落的黍米,窗欞上歪歪扭扭用蜜水畫著半朵曼陀羅——正是線人丁約定的暗號。
“他竟敢在刑部眼皮底下留記號。“馮綺夢指尖抹過花痕,沾著蜜糖的皮膚突然刺痛。
賀景軒抓過她的手就著燭火細看,蜜水里竟摻著西域紫棘花粉,在皮膚上灼出朱砂似的紅痕。
五更梆子敲響時,馮綺夢正用銀針挑開線人丁藏在槐樹洞里的蠟丸。
泛黃的宣紙上密密麻麻列著十二個名字,每個都對應著宮闈要害:尚宮局的掌事嬤嬤在給貴妃的安神香里添了莨菪子,太醫院院判將鶴頂紅混入皇后養榮丸,甚至浣衣局有個粗使宮女每日往御用龍袍熏蘇合香。
“好個釜底抽薪的連環計。“賀景軒將蠟丸投入鎏金手爐,青梅酒的香氣混著焦糊味彌漫開來。
他突然握住馮綺夢被灼傷的手:“明日太后要在麟德殿設賞菊宴,你可愿與我同往?“
馮綺夢怔了怔。
檐角銅鈴被晨風吹得叮當亂響,她看見賀景軒眼底映著兩簇跳動的燭火,比那年上元節護城河畔的萬千蓮燈還要亮。
染血的素絹被風卷到半空,正蓋住“忠烈千秋“匾額上那個被蟲蛀的“烈“字。
“殿下可知前日御史臺彈劾我逾制?“她突然輕笑,腕間翡翠鐲子磕在案幾上發出脆響,“說我府中婢女穿的都是江南云錦。“指尖劃過名單上“司禮監秉筆太監“幾個字,在“秉“字上重重一按。
賀景軒的劍穗突然纏上她手腕,冰蠶絲絞著鎏金鈴鐺發出細碎聲響。“馮姑娘不妨猜猜,今日早朝有多少人盯著我新換的蟒紋玉帶?“他聲音放得極輕,溫熱呼吸拂過她耳畔沾著蜜糖的碎發,“禮部侍郎當場暈厥,說這紋樣像極了二十年前......“
窗外傳來宮車銅鈴聲,馮綺夢借整理鬢發的動作退開半步。
晨霧漫過朱漆大門,她看見十八盞琉璃宮燈在長街盡頭逶迤如星子,領頭的宦官捧著描金拜匣,分明是太后宮里的制式。
“馮大姑娘接賞——“尖利唱喏聲驚飛滿樹烏鴉。
賀景軒的劍穗還纏在她腕間,隨著她下拜的動作在青磚上拖出蜿蜒金痕。
拜匣里赤金步搖垂著十二串東珠,卻在最末一顆珠子上刻著米粒大的曼陀羅花紋。
當夜馮綺夢獨坐水榭,將東珠浸入孔雀石藥湯。
賀景軒翻墻進來時,正看見珠面浮現出太后手書《心經》,唯獨“無罣礙故“的“罣“字洇成了墨團。
他解下大氅裹住馮綺夢單薄的肩膀:“慈寧宮小佛堂供著前朝玉觀音,背后刻著南疆咒文。“
“殿下漏說了觀音蓮花座里的機關。“馮綺夢突然轉身,發間步搖掃過他喉結,“每月朔望日卯時三刻,第一縷陽光會照在'無罣礙'三個字上。“她指尖蘸茶在石桌寫下三個名字,水痕恰好組成曼陀羅圖案。
更鼓聲中,賀景軒突然握住她正在書寫的手:“三日后賞菊宴,御花園要擺三十六盆綠牡丹。“他掌心有新鮮劍繭,磨過她虎口時帶著酥麻,“花匠是從南詔來的啞巴,但今晨有人看見他在太液池邊喂紅喙雨燕。“
馮綺夢反手將翡翠鐲子套進他手腕:“巧了,太后賞的碧粳米里混著金絲棗核。“她突然傾身靠近,簪頭東珠映得兩人眉眼都浸在瑩光里,“殿下可愿與我賭一局?
就賭最先翻肚的錦鯉戴著幾品頂戴。“
子時暴雨突至,馮綺夢站在廊下看賀景軒消失在雨幕中。
掌心還殘留著他塞來的鎏金鑰匙,齒痕正好與刑部卷宗庫第七架暗格吻合。
她轉身將東珠步搖擲進藥爐,爆開的火星在窗紙上映出曼陀羅投影,像極了線人丁最后那個血指印。
雨停時,朱雀大街傳來馬蹄聲。
馮綺夢撫過老槐樹被雷劈焦的枝干,突然發現樹皮裂縫里嵌著半枚金絲楠木屑——與運尸車轅木上的如出一轍。
她對著初升的朝陽輕笑,將染著紫棘花粉的素絹系在鴉青色裙帶上,像別了朵帶刺的宮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