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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凍斑（2019年1月7日）**

手術刀尖刺入肋弓的瞬間，九條昭子聽見皮下傳來細密的冰裂聲。這聲音像碎玻璃墜落混凝土井蓋時的尖嘯，讓她恍惚回到1993年那間溢滿藍光的疫苗冷庫——二十六個不銹鋼貨架上，十萬支小兒麻痹疫苗也是這樣裂變的，低溫箱體擠壓時的哀鳴如同被碾碎的骨骼。

“溫度帶確認。“她對著頭戴式記錄儀報出數據，手指撫過尸表隆起的霜斑。指尖傳來類似金屬拋光面的滑膩感，這樣的觸覺記憶在平成五年冬天出現過太多次——當時她負責驗收新引進的德國凍存設備，醫用級不銹鋼面板在零下70℃環境下也會顯現出這種詭異的潤澤。

解凍液沿著尸體趾尖滴落，在抗菌地磚上蜿蜒成暗紅色溪流。九條注視著溶液表面漂浮的星形結晶體，這畫面與二十六年前的疫苗泄露事故意外重合。彼時破損的安瓿瓶在冷庫地面炸裂，培養液接觸超低溫空氣后凝成的，正是這種介于液態與固態之間的特殊晶狀體。

“九條小姐，您要的電解分析儀?！皩嵙暽糁耦澏兜穆曇魪谋澈箜懫稹＿@個東京醫大肄業的年輕人總在搬運器械時刻意回避尸體，仿佛那些凝固的瞳孔會在某個瞬間突然轉動。此刻他正死死盯著死者右手腕凍結在扭曲角度的醫用腕帶，塑料卡片上“野村建筑株式會社“的燙金字正剝落成細碎的金箔。

“把采樣瓶預熱至50℃，誤差不超過±0.5℃?！熬艞l沒有回頭，解剖鉗精準刺入胃內容物凍塊。被低溫凝固的咖啡色流體噴涌而出時，她頸后寒毛驟然豎起——腐敗菌代謝應該生成的丙硫醇氣息被某種工業溶劑的味道取代，像是三氯乙烷與氟利昂的混合體。

這種味道只屬于特定年代的冷鏈設備。

蜂鳴器突然嘶吼起來，三盞紅色警示燈在解剖室穹頂同時點亮。九條看著投射在尸體胸腹部的警戒光斑，忽然意識到這道柵欄狀的投影模式如此眼熟——平成五年冬季那些被秘密改造的疫苗運輸車，車廂頂部的應急燈組就采用類似的六邊形蜂巢排列。

“B3冷庫壓力閥即將超限！“擴音器里的男聲帶著電流雜音，“所有人員立即撤離，重復…“

實習生抓住九條的手臂，力道大得幾乎捏碎她的肱骨?！拔覀兊米吡?！系統顯示七號冷媒管道已經…“

寒光閃過，手術剪尖端頂在佐竹喉結處?！八砷_?！熬艞l的聲音比不銹鋼臺面更冷，“等這個腹主動脈樣本完成梯度回溫，需要112秒?！?

年輕人跌坐在地板上時，她轉身掀開死者左肩的皮膚組織。紫外線探傷燈掃過肌肉纖維的剎那，無數淡青色紋路如同蘇醒的蜈蚣般從真皮層下浮現。這是長期暴露在脈沖式低溫環境下產生的應力紋，分布規律完美吻合SN-370型運輸冷庫的三段變頻曲線。

“昭和六十二年研發的第四代冷媒配方?！八龑χ涗泝x呢喃，鑷子尖端挑起一塊附著在肝臟表面的藍色凝塊，“只有在溫度劇烈波動時才會與血紅蛋白形成螯合物?！?

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從地下車庫傳來，尸體突然在解剖臺上痙攣著蜷縮成胎兒姿態。九條熟練地用約束帶固定住劇烈震顫的下頜，這種深度冷凍遺體會在解凍過程中出現骨骼肌反常收縮的現象，就像那些被違規存放在超低溫艙室里的疫苗，在溫度失衡時產生的蛋白質異構化反應。

“求求您…“佐竹帶著哭腔縮在墻角，“壓力閥完全失效的話…“

九條撕開尸體左胸的肋間肌，暴露出包裹在冰晶中的心臟。心室表面覆蓋著灰白色斑塊，這是長期吸入氡氣導致的放射性鈣化——那些附著在冷鏈車廂濾網上的建筑廢料粉塵，終于在二十四年后顯露出猙獰的真面目。

第二波沖擊震碎了觀察窗的防爆膜，冰屑如玻璃渣般傾瀉而下。在漫天紛揚的棱鏡碎片中，九條看見了記憶的回光：1995年2月17日，也是這樣飄著工業冰晶的寒夜，那輛印著防疫標志的五十鈴冷藏車撞碎檢疫站路障時，車頂旋轉的警燈在她視網膜上灼刻出同樣的螺旋狀殘像。

“倒計時47秒?！八龑⒉蓸悠坎迦腚x心機，單手輸入轉速參數時瞥見尸體右眼球的異常膨脹。玻璃體凍結后呈現的同心圓裂紋，精確復刻了銀行承兌匯票的防偽水印紋路——這是當年建材公司賄賂衛生官員的特定手法，用三菱UFJ的秘密印刷模板制作偽證。

離心機啟動的蜂鳴中，九條突然嗅到一絲違和的甜腥。這味道從死者潰爛的膽囊部位滲出，與當年那批失效疫苗滲漏時的氣味完全相同。1993年除夕夜，她跪在冷庫地板上收集碎裂的安瓿瓶時，指甲縫里滲入的就是這種混合著蔗糖培養基與滅活病毒的腐敗芬芳。

“警告！壓力閥臨界值突破！“

天花板開始墜落冰錐，佐竹發出歇斯底里的尖叫。九條卻俯身湊近尸體耳道，在漸強的震動中捕獲到微弱的金屬共鳴音——這是唯有長期停放在大型制冷設備旁的尸體才會攜帶的次聲波殘留，如同古董鐘表內部零件持續三十年的震顫。

她突然扯開自己的制服衣領，鎖骨下方二十公分的疤痕正在發燙。這道在1995年追查疫苗車時留下的彈片擦傷，此刻與解剖臺上的尸體產生著詭異的共振。當第八根冰錐刺入她腳邊的地面時，九條終于看清死者食管內壁的刻痕——那是用冷凍車貨架金屬片反復刮擦形成的四個片假名：

**ツキノヘ**

“月之部…“她的呢喃被新一輪爆炸吞沒。整個樓層開始傾斜，裝滿福爾馬林的容器如保齡球瓶般滾落。在失去平衡的瞬間，九條用牙齒咬住關鍵采樣瓶，右手抓住解剖臺邊緣浮現的二維碼——這組本該標注尸體編號的標識，實際是平成七年某銀行地下金庫的舊式數字定位碼。

當應急燈徹底熄滅時，她腕表上的放射量檢測儀突然爆響。尸體胸腔內析出的黑色粉末在黑暗中泛起磷光，這是鉛210衰變產物的特征，只會出現在長期存放于特定混凝土結構的密封空間——泡沫時期違規建造的銀行保險庫，正廣泛使用這種含有鈾系核素的防輻射建材。

“原來如此。“九條在轟鳴中露出微笑，牙齒在幽暗里泛著冷光。她終于明白野村建筑為何要將死者的十二指腸與冷庫蒸發器管道縫合——這是一份用人體書寫的舉證書，在平成與令和的裂谷中，用三十年的低溫封存著政商勾結的拓撲學模型。

塌陷的天花板砸落瞬間，九條將微型底片相機塞入尸體顱腔。這臺改裝過的富士一次性相機，正是1989年她記錄疫苗冷庫設備時所用的同款機型。當混凝土碎塊如雪崩般將她吞沒時，最后閃現在意識里的是運輸車調度表最末頁的潦草批注：

**平成七年四月凍存計劃**

**特別品目：月之部壹式參號**

現在，她終于知道那個被市政檔案抹除的代號，對應的正是腳下這個用虛假疫苗和建筑廢料澆筑而成的平成墓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