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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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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濃稠,黑巖城褪去了白日里的喧囂浮塵,只余下粗糲的風卷著砂礫,在空寂的街道上打著旋兒,嗚咽如泣。

一輛由健壯地行獸拉著的烏篷車碾過坑洼的石板路,蹄鐵敲擊聲在死寂中格外清晰,最后停在通匯閣氣派的側門外。

車簾掀開,尹小詩裹著一身素凈的青色斗篷當先下來,夜風立刻拂起她兜帽下幾縷烏發,她下意識抬手壓住,露出的半張臉在門廊昏黃的晶石燈下,顯得有些蒼白。

緊隨其后的林小凡和兩名青木宗弟子也跳下車,機警地環視著燈火寥落的四周,神情緊繃。

“李前輩,這邊請。”

早已候在門邊的通匯閣執事迎上來,臉上堆著恰到好處的恭敬笑容,引著他們穿過幽深回廊,來到一處獨立的小院。

院內花木扶疏,假山流水潺潺,布置得清雅宜人,與外界的荒涼粗糲判若兩個世界。

執事推開正房雕花木門,一股混合著沉水香與干凈被褥的溫暖氣息撲面而來。

“此處僻靜,一應用品都已備齊,前輩安心歇息,若有任何吩咐,隨時招呼院外值守弟子即可。”執事躬身道。

“有勞了。”

尹小詩頷首,聲音透過面紗傳出,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直到木門輕輕合攏,隔絕了外界的視線,她才幾不可聞地舒了口氣,緊繃的肩線微微松弛下來。

她摘下兜帽和面紗,露出一張足以令滿室生輝的容顏,只是眉眼間籠著化不開的倦意與凝重。

黑巖城的氣氛,比上次來賣“婉兒面”時更加古怪。

表面上看,“古修墳場”那場慘烈的探寶風波已塵埃落定,僥幸活著回來的人帶出的消息語焉不詳,只留下更多血腥的謎團。

城中修士數量銳減,街道上冷清了不少,連空氣里那股常年彌漫的焦躁和貪婪都似乎淡了些,沉潛下去,卻醞釀出另一種更粘稠、更令人不安的東西。

一種劫后余生卻不知下次屠刀何時落下的死寂,以及在這死寂之下無聲涌動的暗流。

琴會的消息像投入死水的一塊石子,短暫地激起了些許漣漪,卻攪不動深處的渾濁。

尹小詩在臨窗的軟榻上坐下,指尖無意識地拂過擱在一旁的琴囊。

粗糙的麻布包裹著冰冷的琴身,是此刻唯一能讓她感到一絲安穩的依托。

窗外,黑巖城特有的、帶著硫磺味的夜風鉆過窗欞縫隙,送來遠處幾聲模糊不清的犬吠,更襯得小院死寂。

“師尊,”林小凡的聲音在門口響起,帶著少年人刻意壓低的清朗,“弟子去外面看看情況?”

尹小詩回過神,看向門口。

林小凡換了身灰撲撲的短打,臉上也抹了點灰土,刻意收斂了屬于修士的精氣神,像個不起眼的半大伙計。

他身后兩名弟子也做了類似裝扮,眼神里既有緊張,也有一絲能被委以重任的興奮。

“去吧,”她點頭,聲音放得輕緩,“一切小心為上,莫要與人爭執,更莫要主動提及我們,只帶眼睛和耳朵,記住了?”

“弟子明白!”林小凡用力點頭,帶著兩人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融入外面沉沉的夜色里。

房門關上,室內重歸寂靜。尹小詩閉上眼,試圖將紛亂的心緒沉淀下來。

她需要專注,需要將全部心神都投入到明日那場避無可避的琴會中去。

這不僅僅是為了履行與通匯閣的約定,換取那些關乎青木宗發展和自身修煉的稀缺材料。

更深一層,這或許是她在這步步驚心的棋局中,主動顯露一絲存在感、試探各方反應的唯一機會。

示之以存在,方能觀其反應。

她深吸一口氣,解開琴囊的系繩。

古樸的琴身暴露在空氣中,深沉的木色流淌著溫潤的光澤,琴弦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冰冷的銀芒。

指尖輕輕搭上冰涼的琴弦,一個清越的單音在寂靜的室內錚然響起,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顆石子,瞬間蕩開了那些紛擾的雜念。

她沒有彈奏完整的曲子,只是反復地、緩慢地撥弄著幾個基礎指法。

勾、剔、抹、挑……動作由最初的生澀滯重,漸漸變得圓融流暢。

每一次撥弦,都像是將一縷躁動的情緒梳理平整。

每一次指腹與琴弦的觸碰,都讓她體內那龐大卻難以精細駕馭的結丹期靈力,隨著呼吸與韻律產生微妙的共鳴,變得馴服幾分。

時間在單調而專注的琴音中悄然流逝。

窗外,黑巖城徹底沉入睡眠的死寂,只有風聲不知疲倦地呼嘯。

不知過了多久,門外傳來極輕微的、帶著特定節奏的叩擊聲——兩短一長。

尹小詩指尖的動作倏然頓住,琴音戛然而止。

她抬眸看向緊閉的房門:“進。”

門被小心推開一條縫,林小凡閃身進來,又迅速將門掩好。

他臉上刻意涂抹的灰土被汗水沖出幾道溝壑,呼吸帶著急促,眼底卻閃爍著一種探知到秘密的灼亮光芒,更多的是一種被巨大陰影籠罩的不安。

“師尊!”他快步走到尹小詩跟前,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有情況!”

“說。”尹小詩的心往下沉了沉,面上依舊沉靜。

“弟子在城西的‘鬼市’外圍打聽消息時,聽到幾個行蹤鬼祟的散修在議論,”林小凡語速很快,眼神警惕地掃了一眼緊閉的門窗,仿佛怕聲音泄露出去,“他們說……通匯閣內部,最近有人在瘋狂撒錢,收買所有關于‘李慕婉’的消息!”

尹小詩的指尖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輕輕扣在冰涼的琴板上。

“特別是您的畫像!還有……琴音的留影石!”

林小凡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喉結滾動了一下,“開價高得離譜,而且只要獨家消息!更邪門的是,負責經手的通匯閣管事,對買家的身份都諱莫如深,只說上頭有嚴令,一個字都不能泄露,連通匯閣內部都查不到源頭!神秘得很!”

鬼市……通匯閣內部撒錢……畫像……琴音留影……查不到源頭的買家……

每一個詞都像一塊沉重的冰磚,狠狠砸在尹小詩的心湖上。

冰寒刺骨的感覺瞬間從指尖蔓延至四肢百骸,讓她幾乎要控制不住地戰栗起來。

她強迫自己維持著端坐的姿態,只有搭在琴弦上的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是那個在青木宗山門外,帶著一身戰場硝煙味、言語間提及“故人”和“王”姓伴侶的獨臂雷姓漢子?

他背后那深不可測的勢力終于按捺不住了?

還是……那個僅僅存在于恐怖傳說中,為了復活一個叫“李慕婉”的妻子而殺伐滔天、與天爭命的煞星——王林?!

這個名字像一道裹挾著血腥味的驚雷,在她混亂的腦海中炸響。

那個在散修間口口相傳、支離破碎的故事里,模糊而猙獰的身影仿佛穿透了時空的阻隔,投下巨大而冰冷的陰影。

他是否已經循著那些在黑市悄然流通的畫像,嗅到了她這個頂著“李慕婉”名字和面孔的異類的氣息?

那張無形的網,原來早已在不知不覺間,從灰巖星的底層蔓延到了通匯閣這樣的龐然大物內部,此刻正隨著琴會的臨近,驟然收緊!

琴會……哪里是什么展示才情、換取資源的舞臺?

分明是一個為她量身定制的、燈火通明的巨大陷阱!

而她,正一步步主動踏入其中。

“師尊……”林小凡看著尹小詩陡然變得毫無血色的臉,和那雙瞬間失焦后又強行凝聚起驚人意志力的眼眸,擔憂地喚了一聲。

他很少在師尊臉上看到過如此深重的恐懼,哪怕面對黑煞幫的威逼、毒手道人的殺招時,她也只是緊張,而非此刻這種近乎絕望的冰冷。

尹小詩猛地閉上眼,深深地、緩慢地吸了一口氣。

冰涼的空氣涌入肺腑,帶著沉水香微苦的氣息,強行壓下胸腔里翻江倒海的驚濤。

再睜眼時,那雙翦水秋瞳里只剩下一種近乎決絕的沉靜。

“知道了。”她的聲音異常平穩,聽不出半分波瀾,甚至比剛才練琴時還要冷靜,“此事爛在肚子里,對誰都不要再提,包括趙鐵柱他們。”

“是!”林小凡肅然應道,明白事情的嚴重性遠超想象。

“去休息吧,養足精神。”

尹小詩揮揮手,目光重新落回面前的古琴上,指尖卻不再撥動琴弦,只是靜靜地搭在那里,感受著那冰冷木料下蘊含的、屬于原主李慕婉的微弱氣息。

她需要絕對的冷靜,需要將所有的恐懼和雜念都壓進靈魂的最深處,凝練成明日踏出每一步的力量。

陷阱又如何?網已收緊又如何?她早已無路可退。

既然注定要面對,那便昂首挺胸地走進去!

至少,她不再是初臨廢星時那個驚慌失措、連自身力量都無法掌控的孤魂了。

林小凡擔憂地看了她一眼,終是默默退了出去,輕輕帶上了房門。

室內重歸死寂,只剩下燭火偶爾爆裂的噼啪輕響,和窗外永不停歇的風聲。

尹小詩獨自坐在昏黃的光暈里,身影筆直如松,又如一柄緩緩出鞘、斂盡光華卻暗藏鋒銳的劍。

恐懼被強行壓縮成內核的燃料,燃燒出孤注一擲的勇氣。

她閉上眼,在腦海中一遍遍勾勒著《萬物生》的旋律,那充滿生機的音符,是她此刻對抗無邊黑暗的唯一武器。

漫長的一夜在無聲的煎熬中滑過。

當黑巖城灰蒙蒙的天際線透出第一縷慘白的光,通匯閣派來的侍女便捧著華美的服飾和精巧的妝匣,魚貫而入。

尹小詩像個沒有靈魂的木偶,任由侍女們擺布。

冰涼滑膩的綢緞一層層裹上身,是通匯閣精心準備的禮服。

天水碧的廣袖流仙裙,衣料上以同色絲線繡著繁復的云水暗紋,行動間光華內斂,如碧波微漾。

長發被靈巧地盤起,梳成雅致的飛仙髻,點綴著幾支溫潤的珍珠簪和一支銜珠點翠步搖,流蘇垂下,在頰邊輕輕晃動。

最后,侍女將一張薄如蟬翼、邊緣綴著細密銀絲流蘇的面紗,仔細地覆在她的臉上。

面紗遮住了她大半張臉,只留下一雙沉靜如深潭的眼眸和光潔的額頭。

銅鏡中映出的人影,身姿窈窕,氣質空靈出塵,每一個細節都完美得無可挑剔,是世人想象中“琴仙子”該有的模樣。

可只有尹小詩自己知道,這華麗皮囊之下,是怎樣一顆在驚懼與決絕中反復煎熬、被無形巨網越纏越緊的心。

她看著鏡中人,那眉眼,那輪廓,是李慕婉,不是尹小詩。

一絲荒謬的悲涼涌上心頭。

她伸出手指,隔著冰涼的鏡面,輕輕觸碰鏡中人的臉頰。

“尹小詩。”

她對著鏡子,無聲地、一字一頓地默念自己的名字,像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這是她靈魂深處永不磨滅的烙印,是她區別于這具軀殼原主的唯一證明。

無論前方是深淵還是刀山,她都必須以“尹小詩”的身份走下去。

時辰將至。

她最后深吸一口氣,胸腔里那顆狂跳的心被強行按捺下去,只余下冰封般的冷靜。

她抱起那架陪伴她度過了廢星無數日夜的古琴,指尖拂過琴弦,感受到那熟悉的冰涼觸感傳遞來的微弱力量。

推開房門,晨光熹微。

林小凡和兩名弟子早已候在院中,看到她盛裝而出,眼中都掠過驚艷之色,隨即又被濃濃的擔憂覆蓋。

“師尊……”林小凡上前一步。

“走吧。”尹小詩打斷他,聲音透過面紗,平靜無波。

她抱著琴,挺直脊背,步履從容地走出小院。

每一步都踏在青石板鋪就的回廊上,發出清晰而穩定的輕響,仿佛在丈量著通往未知戰場的距離。

通匯閣派來的引路侍者早已垂手恭候。

穿過重重庭院,宏偉的琴會主殿終于出現在眼前。

巨大的殿門敞開著,里面燈火輝煌,如同白晝,將外面灰蒙蒙的晨光都壓了下去。

悠揚的絲竹管弦聲、修士們刻意壓低的交談寒暄聲、衣料摩擦的窸窣聲……混雜成一片嗡嗡的背景音浪,撲面而來。

侍者在殿門側前方停下,躬身做出“請”的手勢:“琴仙子,請。”

尹小詩在殿門口略一停頓。

殿內明亮的燈火將她天水碧的裙裾映照得流光溢彩,臉上精致的面紗在強光下近乎透明,勾勒出朦朧而完美的臉部線條。

無數道目光瞬間匯聚過來,帶著審視、驚艷、好奇、探究……

如同無數根無形的針,刺向她。

她能清晰地感覺到那些目光在她臉上、身上來回逡巡,試圖穿透那層面紗,看清“李慕婉”的真容。

她微微抬起了下頜,面紗下,唇角努力彎起一個符合“琴仙子”身份的、清淺而疏離的弧度。

懷中的古琴沉甸甸的,是唯一的倚仗。

她邁步,踏入了那片璀璨到刺目的光海之中。

就在左腳剛踏過殿門那道高高的朱漆門檻的剎那——

一股難以言喻的、源自靈魂深處的強烈悸動毫無征兆地席卷了她!

仿佛被一道來自九幽地獄的、冰冷到極致的目光瞬間貫穿!

那目光帶著穿透一切的銳利,蘊含著亙古的寂滅與審視一切的漠然,牢牢鎖定了她。

比在客棧房間里感受到的那道窺視,更近!更沉!更……無法抗拒!

尹小詩全身的血液仿佛在這一刻驟然凍結,四肢百骸僵硬如鐵。

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冰冷的大手狠狠攥住,幾乎停止了跳動。

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巨大恐懼瞬間攫住了她,讓她幾乎要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

她甚至能清晰地“聽”到,自己骨骼在巨大壓力下發出的細微呻吟!

來了!他真的來了!就在這滿堂衣香鬢影之中!

巨大的恐懼如同冰水當頭澆下,刺骨的寒意瞬間穿透了華麗的衣裙,凍結了四肢百骸。

尹小詩的腳步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只有懷中那架冰冷的古琴,能讓她感知到自己還存在于這個燈火通明、卻又瞬間變得危機四伏的煉獄。

她強迫自己將那只踏過門檻的左腳穩穩落下,如同踩在燒紅的烙鐵上。

面紗之下,貝齒死死咬住下唇,一絲腥甜的鐵銹味在口中彌漫開來,劇烈的痛楚強行刺破了那幾乎將她溺斃的恐懼泡沫,換來一絲搖搖欲墜的清醒。

不能停!不能露怯!

尹小詩挺直了那根仿佛隨時會被那恐怖目光壓垮的脊梁,抱著琴的手臂收得更緊,指節因過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她甚至微微抬起了下頜,讓天水碧的裙裾隨著步伐流淌出更從容的弧度,迎著四面八方投射來的、混雜著驚艷與審視的目光,一步步走向會場中央為她預留的席位。

每一步,都像走在無形的刀鋒之上。

那道冰冷、漠然、仿佛能洞穿靈魂的目光,如同跗骨之蛆,緊緊黏在她的背上,帶來針刺般的灼痛和令人窒息的沉重壓力。

她能清晰地“感覺”到那目光的移動,從她流云般的發髻,滑過覆著面紗的臉頰,落在她抱著古琴的雙手,最后停駐在她纖細卻挺直的脊背上……

肆無忌憚地丈量著這具軀殼的每一寸。

是王林嗎?那個傳說中的煞星?還是雷姓漢子背后更加可怖的存在?

通匯閣閣主,一位身著玄色錦袍、面容儒雅、眼神卻精明內斂的中年修士親自迎了上來,臉上帶著無可挑剔的熱情笑容:“琴仙子大駕光臨,蓬蓽生輝!快請上座!”

他的聲音洪亮圓潤,恰到好處地蓋過了周遭的些許議論,也將尹小詩從那道冰冷目光的泥沼中短暫地拉了出來。

尹小詩借著微微頷首行禮的動作,眼角的余光如同最警惕的探針,迅疾而隱蔽地掃過閣主身后的區域。

幾個氣度不凡、顯然是城中大勢力代表的修士正含笑望來。

更遠處,衣飾華美的音修們聚在一處,目光復雜地打量著她這個突然冒出的競爭者。

侍者們捧著靈果瓊漿穿梭如織……

滿堂賓客,言笑晏晏,觥籌交錯,一派祥和熱鬧的景象。

沒有!沒有任何一張臉孔流露出異樣!沒有一絲一毫的氣息能與那道令她靈魂顫栗的目光匹配!

仿佛剛才那滅頂般的恐懼,只是她過度緊張下產生的幻覺。

可尹小詩知道,那不是幻覺。

那目光帶來的冰冷和沉重,如同實質的枷鎖,依舊沉沉地壓在她的肩頭,鎖在她的靈魂深處。

它就像一條隱在沸騰油鍋下的毒蛇,潛藏在燈火輝煌的陰影里,藏匿在每一個笑容可掬的面具之后。

“閣主客氣。”尹小詩的聲音透過面紗傳出,清泠泠的,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疏離,竟聽不出半分顫抖。

她微微屈膝還禮,姿態無可挑剔,只有靠近了才能發現,她垂在身側的、被寬大袖袍遮掩的另一只手,指甲早已深深掐入了掌心,留下幾道彎月形的血痕。

閣主引著她來到最前排正中的位置落座。

紫檀木的座椅寬大舒適,鋪著柔軟的雪絨獸皮,彰顯著超然的地位。

尹小詩抱著琴坐下,將琴身輕輕橫置于膝上。

冰冷的琴木觸感透過薄薄的衣料傳來,讓她激靈靈打了個寒顫,也帶來一絲奇異的鎮定。

她強迫自己將注意力集中在膝頭的琴上。

指尖下意識地拂過冰涼的琴弦,感受著那熟悉的紋路和張力,如同在撫摸一件陪伴自己經歷無數風雨的冰冷武器。

周圍那些或好奇、或嫉妒、或探究的目光,以及那道如芒在背的恐怖注視,都被她強行排拒在外。

她微微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陰影,隔絕了外界所有的光怪陸離,只留下膝上這張琴,和心中那首早已演練過千百遍的《萬物生》。

心跳,在刻意的壓制和琴弦冰冷的撫慰下,終于從擂鼓般的狂跳,漸漸沉緩下來。

每一次呼吸,都變得綿長而深沉,將翻騰的氣血壓回丹田深處。

體內那龐大卻時常失控的結丹期靈力,此刻竟也奇異地隨著她刻意放緩的呼吸節奏,緩緩流轉起來,如同沉睡的江河開始蘇醒,雖未奔騰,卻已蘊藏著沉靜的力量。

她需要一個支點,一個能讓她在這風暴眼中暫時站穩的支點。

這張琴,這首曲子,就是她的錨。

時間在令人窒息的等待中一點點爬行。

一位位音修登臺獻藝,或撫琴,或吹簫,技藝精湛,樂聲或清越悠揚,或纏綿悱惻。

然而,經歷了“古修墳場”那場血腥屠戮的黑巖城修士們,心神早已被煞氣、恐懼和貪婪侵蝕得千瘡百孔,如同繃緊到極限的弓弦。

那些靡靡之音,聽在他們耳中,非但不能撫慰,反而像隔靴搔癢,甚至勾起了更深層的煩躁和空虛。

席間雖維持著表面的禮儀,掌聲疏落,氣氛始終籠罩在一層無形的沉悶壓抑之中,如同暴風雨來臨前令人喘不過氣的低氣壓。

終于,通匯閣主持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解脫和期待響起:

“……下面,有請來自青木宗,一曲《弱水三千》名動星野的——琴仙子李慕婉!”

“李慕婉”三個字在燈火輝煌的大殿中回蕩,瞬間壓過了所有低語。

無數道目光再次如同探照燈般,齊刷刷地聚焦在尹小詩身上,帶著審視、好奇、質疑,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期盼。

那道冰冷的目光也再次變得灼熱銳利,如同實質的針,刺得她脊背生疼。

尹小詩抱著琴,緩緩起身。

天水碧的裙擺如流水般無聲滑過光潔的地面。

她抱著琴,一步步走向大殿中央那方由整塊溫潤白玉雕琢而成的琴臺。

腳步很穩,每一步的距離都像是用尺子量過。

只有她自己知道,每一步踏出,都需要調動全身的力量去對抗那如影隨形的恐怖威壓和靈魂深處的本能戰栗。

她在琴臺前站定,將古琴輕輕置于玉臺之上。

動作輕柔,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專注。

然后,她微微抬首,目光平靜地掃過下方黑壓壓的人頭。

燈火映在她覆著面紗的臉上,只留下一雙沉靜如深潭的眼眸,無波無瀾,仿佛隔絕了外界所有的喧囂與壓力。

她沒有選擇那首承載了原主李慕婉哀思、也在灰巖星底層流傳開來的《慕婉思》。

那是屬于過去的悲傷,屬于另一個靈魂的印記。

此刻,她需要的是生機,是穿透這片絕望廢土的、屬于“尹小詩”自己的聲音!

纖長的十指懸于琴弦之上,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她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

廢星荒涼的山谷、青木宗破敗卻充滿生機的炊煙、弟子們勞作時滴落的汗水、崖邊彈琴時望見的黯淡卻依舊存在的星光……

一幕幕景象在她心中流淌而過。

指尖終于落下。

“錚——”

一個清越悠遠的單音破空而起,干凈利落,瞬間刺破了殿堂內粘稠沉悶的空氣,如同寂靜寒夜中驟然劃破天際的第一顆晨星。

緊接著,一連串流暢而充滿韌性的音符從她指下流淌而出。

不再是灰巖星修士們熟悉的任何古調,旋律帶著一種奇異的、充滿生命律動的節奏感。

那音符仿佛初春時節,堅韌的草芽頂開凍土的第一聲輕響;是沉寂千年的荒原下,暗流涌動、悄然匯聚的生機;是干涸河床上,第一滴春雨落入龜裂泥土的細微震顫……

琴聲初時如涓涓細流,清澈透亮,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和破土而出的喜悅。

漸漸地,細流匯聚,化作潺潺溪水,跳躍著、奔涌著,沖刷過累累頑石,滋潤著兩岸干渴的土地。

旋律層層遞進,生機在音符的碰撞中蓬勃壯大,如同荒蕪的原野上,春風一夜之間喚醒了萬千沉睡的種子,綠意以燎原之勢蔓延開來!

尹小詩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她忘卻了那道冰冷的目光,忘卻了滿堂審視的賓客,忘卻了自身的恐懼和那如影隨形的身份危機。

她的心神與指尖的韻律徹底融為一體,體內那龐大而難以馴服的結丹期靈力,此刻竟前所未有的溫順,隨著她意念的流轉,如同最精密的儀器般絲絲縷縷地注入琴弦。

每一次撥動,靈力便化作無形的漣漪,融入那充滿生機的琴音之中。

她并未刻意為之,只是情之所至,心之所向。

然而,這蘊含了她全部心神、意志,甚至夾雜著一絲造化本源氣息的琴音,已然發生了質的變化。

空靈悠遠的琴音不再僅僅是聲音的傳遞,它仿佛擁有了生命和溫度,化作無形無質卻真實存在的生機漣漪。

以尹小詩為中心,溫柔而堅定地擴散開去,無聲地撫過整個燈火輝煌的大殿。

奇跡發生了。

一個坐在前排、須發皆白的老修士,原本渾濁暗淡的雙眼在琴音流淌而過時,猛地睜大了。

他體內困頓多年的靈力,竟在這充滿生機的韻律引導下,自行沿著一條早已被遺忘的、干澀阻塞的細微經脈,艱難卻又無比堅定地沖刷起來!

那層困擾他近十年的筑基中期瓶頸,如同被春雨浸潤的薄冰,發出細微的“咔嚓”聲,竟有了松動的跡象!

他難以置信地低下頭,看著自己微微顫抖的手,渾濁的老眼中瞬間迸發出狂喜的淚光。

一個緊挨著他、臉上帶著一道猙獰刀疤的壯漢,原本周身彌漫著一股散不去的血腥戾氣,那是剛從“墳場”死里逃生留下的印記。

此刻,在那充滿撫慰力量的琴音包裹下,他緊繃如鐵的肌肉線條竟不由自主地松弛下來,緊鎖的眉頭緩緩舒展。

腦海中不斷閃回的同袍慘死、刀光血影的畫面,如同被一只溫柔的手輕輕拂過,帶來的刺痛和瘋狂竟奇跡般地淡去了許多,留下一種久違的、近乎虛脫的平靜。

一個角落里,一個衣著普通、面帶菜色的低階散修,原本因為長期資源匱乏和煞氣侵染,心口總是憋著一股無名郁氣,修煉時雜念叢生。

此刻,在那清泉般的琴音滌蕩下,那股郁氣如同冰雪消融,煩擾不休的雜念也漸漸平息。

他忍不住閉上眼,貪婪地呼吸著,只覺得每一次吸氣都帶著從未有過的清甜舒暢。

如同被施了定身法,滿堂賓客臉上的煩躁、麻木、陰郁、算計……

種種被廢星殘酷現實刻下的痕跡,在這蘊含著磅礴生機的琴音撫慰下,如同冰雪般悄然消融。

越來越多的人不自覺地閉上了眼睛,臉上露出了久違的、近乎恍惚的平靜與松弛。

整個大殿落針可聞,只剩下那如同天籟般的琴音在流淌,在跳躍,在每一個人的心湖上漾開希望的漣漪。

尹小詩指尖的旋律攀上最后一個高亢而充滿無限生機的音符,如同破曉時分,萬千生靈迎著朝陽發出的第一聲清越啼鳴。

余音裊裊,帶著新生的喜悅和無限的可能,在寂靜的大殿上空縈繞盤旋,久久不散。

最后一個音符的余韻終于消散在寂靜的空氣里。

時間仿佛凝固了。

死寂。絕對的死寂籠罩著燈火通明的大殿。

所有人都保持著上一刻的姿態,如同被抽走了魂魄的石雕,臉上殘留著聆聽時的迷醉與不可思議的平靜。

連呼吸聲都微不可聞。

然后——

“轟!!!”

如同壓抑了萬年的火山驟然噴發!

震耳欲聾的掌聲、喝彩聲、驚嘆聲猛地炸響,匯聚成一股狂熱的聲浪,幾乎要掀翻整個通匯閣的穹頂!

聲浪洶涌澎湃,帶著劫后余生般的激動和發自肺腑的狂熱崇拜!

“神乎其技!神乎其技啊!”

“琴仙子!這才是真正的琴仙之音!”

“我感覺……我感覺瓶頸松動了!老天開眼!”

“多少年了……多少年沒這么……安寧過了……”

聲浪喧囂鼎沸,無數道目光聚焦在琴臺中央那抹天水碧的身影上,充滿了狂熱的崇拜、感激,甚至虔誠。

這一刻,“琴仙子”的名號不再僅僅是底層散修間的流傳,而是在這黑巖城最頂尖的殿堂里,被賦予了實至名歸、無可撼動的神圣光環!

通匯閣閣主快步從主位走下,臉上帶著毫不掩飾的激動潮紅,幾步便來到琴臺前。

他身后跟著一名手捧紫檀木托盤的執事,托盤上覆蓋著華貴的明黃錦緞。

“仙子一曲,滌蕩塵心,惠澤眾生!通匯閣上下,感激不盡!”

閣主的聲音洪亮,帶著真切的激動,對著尹小詩深深一揖到底,“些許薄禮,聊表謝意,萬望仙子笑納!”

執事上前一步,恭敬地掀開錦緞。

托盤上整齊地擺放著數個大小不一的玉盒。

閣主親自打開其中一個最大的玉盒,里面整整齊齊碼放著數十塊切割完美、靈氣氤氳的中品靈石,流轉的寶光幾乎晃花了人眼。

他又打開另一個稍小的玉盒,里面是三塊顏色各異、隱隱散發著空間波動的礦石,其中一塊通體漆黑,表面卻流淌著細密的銀色星紋,正是尹小詩急需的、能顯著提升儲物袋空間的“星紋鋼”!

“此乃約定酬勞,另有幾樣小小心意,權當通匯閣對仙子琴藝的仰慕。”

閣主笑容滿面,姿態放得極低。

尹小詩強壓下因靈力大量傾注而帶來的微微眩暈感,面紗下的臉色有些蒼白,但眼神依舊沉靜。

她微微屈身還禮,聲音透過喧囂,清泠如故:“閣主厚贈,愧不敢當,琴音能入諸君之耳,是小詩之幸。”

她伸出雙手,準備接過托盤。

就在指尖即將觸碰到那冰涼紫檀木的剎那——

那道目光!

如同潛伏在深淵之下的洪荒巨獸,在琴音沉寂、喧囂鼎沸的混亂間隙,再次精準地、毫無征兆地鎖定了她!

比之前更加銳利!更加冰冷!更加……深沉!

不再是遠距離的、帶著審視意味的窺探。

這一次,它仿佛穿透了喧囂的人潮,無視了空間的距離,如同冰冷的毒蛇之吻,緊緊貼上了她裸露在外的、光潔細膩的后頸肌膚!

一股源自靈魂深處的、被頂級掠食者牢牢鎖定的、滅頂般的寒意瞬間攫住了尹小詩!

剛剛因演奏成功而略微放松的神經驟然繃緊到極限!

她伸向托盤的手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指尖冰涼,幾乎失去知覺。

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驟然停止了跳動,隨即又瘋狂地擂動起來,撞擊著胸腔,發出沉悶而絕望的巨響。

他就在這里!就在這滿堂狂熱的人群之中!近在咫尺!

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剛剛因琴音共鳴而產生的些許暖意和成就感。

尹小詩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天靈蓋,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這一刻凝固了。

她猛地抬起頭,動作幅度之大,甚至帶起了頰邊步搖的流蘇一陣急促的晃動。

那雙沉靜的眼眸深處,冰層瞬間碎裂,暴露出其下洶涌的驚濤駭浪。

她再也無法維持那完美的平靜假象,目光如同最鋒利的探針,帶著驚悸和決絕,穿透眼前閣主那張熱情洋溢的笑臉,越過他身后激動的人群,銳利地、不顧一切地掃向掌聲雷動的大殿深處!

燈火輝煌,人影幢幢。

華服美飾的修士們或激動地鼓掌,或熱切地與同伴議論,或向她投來崇敬的目光……

每一張臉孔都沉浸在琴音帶來的震撼余韻中,洋溢著興奮的紅光。

喧囂聲浪如同實質的墻壁,將她與那冰冷目光的來源隔絕開來。

沒有!沒有一張臉孔流露出絲毫異樣!沒有一道目光帶著那令她靈魂凍結的漠然與寂滅!

那道目光的主人,如同一個技藝高超的鬼魅,完美地融入了這片光影交織的喧鬧背景之中,只留下那如芒在背的冰冷觸感,證明著他的存在。

尹小詩的目光掃過一張張興奮或激動的臉,掃過雕梁畫棟的穹頂,掃過搖曳的宮燈投下的濃重陰影……

最終,她的視線定格在大殿最深處那片被幾根巨大蟠龍柱分割出的、光線相對黯淡的區域。

那里人影稀疏,只有幾個侍者安靜地垂手侍立,更遠處,是通往內殿的、垂著厚重帷幕的拱門,門內一片幽深黑暗。

燈火璀璨的喧囂,與那帷幕之后的黑暗,形成了觸目驚心的對比。

那道冰冷目光的源頭,仿佛就蟄伏在那片無法看透的幽暗深處,如同深淵之眼,冷冷地注視著這燈火通明處上演的一切。

尹小詩的后頸,那片被目光“舔舐”過的肌膚,寒意依舊未散,激起一層細密的戰栗。她捧著沉甸甸托盤的雙手,指尖冰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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