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陽光炙烤著漓江兩岸，蟬鳴聲此起彼伏。楊家三姐妹和蔣念聰坐在江邊的草坪上，牛群在不遠處悠閑地吃著草。東邊的地頭，三三兩兩的身影在田埂間穿梭，家里老人干不了什么重活，也離不開土地，每天挎著糞箕巡視，不放過任何一灘牛糞。牛糞拾回去做成糞餅晾干，用來燒火能省不少柴。

“念聰哥，你看我撿到的這塊！”十二歲的楊志瑤興奮地舉起一塊青花瓷片，陽光下瓷片上的纏枝紋清晰可見。

蔣念聰接過來仔細端詳：“這花紋真漂亮，像是古時候的碗。”

“給我看看！”大姐楊志玲一把搶過瓷片，“哎呀，不就是塊破瓷片嘛，有什么稀罕的。”

“才不是破瓷片呢！”志瑤撅著嘴要搶回來，卻不小心踩到濕滑的鵝卵石，整個人向前撲去。

“小心！”念聰眼疾手快地扶住她。兩人四目相對，志瑤的臉刷地紅了，趕緊站直身子。

二姐楊志珍在一旁偷笑：“喲，我們小妹臉紅了！”

“胡說！是太陽曬的！”志瑤跺著腳辯解，惹得大家都笑起來。

傍晚時分，四個孩子興沖沖地跑回村里。蔣念聰捧著幾塊最完整的瓷片，直奔自家院子：“Muāng(爹)！我們撿到寶貝了！”

蔣澤貴正在院子里釀酒，聞言擦了擦汗：“什么寶貝？“

“你看！”念聰獻寶似的遞上瓷片，“我們在江邊撿的，說不定是古董呢！”

蔣澤貴瞇著眼看了半天，突然一拍大腿：“走，找你王叔看看去！”

此時王家院子里，王炳林正在修理農具。見蔣家父子興沖沖地進來，他放下手中的活計：“老蔣，什么事這么高興？”

“炳林啊，你看看這些瓷片，是不是古董？”蔣澤貴小心翼翼地把瓷片遞過去。

王炳林接過瓷片，對著夕陽仔細端詳：“這花紋……倒像是有些年頭。”

“真的？那值錢不？”蔣澤貴眼睛發亮。

“不好說，得找懂行的人看看。”

第二天，鎮文化館的小張騎著自行車來到村里。他在大隊部里仔細檢查了瓷片，最后搖搖頭：“這些應該是古代窯口的殘次品，或者是航運時掉落的，收藏價值不大。”

這個消息很快在村里傳開，楊家三姐妹聽到后，志玲撇撇嘴：“白高興一場！”

“可是它們很漂亮啊。”志瑤小聲說，手指輕輕撫摸著瓷片上的花紋。

念聰看著她專注的側臉，突然說：“要不...我們把這些瓷片埋起來，等以后長大了再挖出來？”

“好啊好啊！”志瑤眼睛一亮。

幾個孩子在村口的烏桕樹下挖了個小坑，把最漂亮的幾塊瓷片埋了進去。念聰還特意找了塊形狀特別的石頭做標記。

“這是我們四個人的秘密！“志玲鄭重其事地說。

時光如流水，轉眼幾年過去。念聰考上了廣州的大學，臨行前夜，他獨自來到老烏桕樹下，挖出了當年的瓷片。月光下，他選了一塊最完整的青花瓷片，用紅布仔細包好。

第二天清晨，他在村口遇到了來送行的楊家三姐妹。

“這個……送給你。”念聰把紅布包塞到志瑤手里，聲音有些發顫。

志瑤打開一看，是那塊青花瓷片。她抬起頭，眼眶已經紅了：“你……你要好好照顧自己。”

“嗯，你也是。”念聰深深看了她一眼，轉身走向等在路邊的班車。

志玲看著妹妹緊握瓷片的手，嘆了口氣：“傻丫頭……”

又過了幾年，三姐妹相繼出嫁。志瑤結婚那天，梳妝盒里就放著那塊用紅布包著的瓷片。新郎來接親時，她偷偷把瓷片藏在了嫁妝的最底層。

多年后的同學組織聚會，已經事業有成的蔣念聰帶著妻子曾小嫻回到了家鄉。

晚上聚餐時，志瑤從包里翻出一本泛黃的抄歌本，指尖撫過褪色的字跡，《人在旅途》的歌詞旁還貼著翁美玲和黃日華在《射雕英雄傳》里的經典劇照貼畫—黃蓉明眸皓齒的模樣早已黯淡。

“你們誰還有這個嗎？”她把本子推到餐桌中央，老同學們瞬間沸騰。

“我抄過《雪中情》！”“花仙子貼紙我攢了整整一盒！”

七嘴八舌中，不知誰起了頭：“讓青春吹動了你的長發—”

半醉的歌聲里，志瑤看見十八歲的自己正趴在課桌上，用彩筆給《追夢人》描花邊，而同桌偷偷把黎明的貼畫粘在了她課本扉頁。

窗外的香樟沙沙作響，像當年那臺老錄音機里，永遠播不完的磁帶。

酒過三巡，班長楊夏軍提起了兒時在窯崗嶺撿瓷片的往事。

“我記得你們幾個總往江邊跑，回來時褲腿上全是泥！”

眾人哄笑中，念聰的目光不自覺地尋找著志瑤。她坐在角落里，正和當年的女同學說著什么，眼角已經有了細紋，但笑起來還是那么溫柔。

“說起來，”念聰的妻子突然問道，“那些瓷片后來怎么樣了？”

“誰知道呢，”志瑤的丈夫接話，“可能早就被江水沖走了吧。”

志瑤低頭抿了口茶，沒有作聲。她手腕上的玉鐲碰在茶杯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聚會結束后，秦啟秀順路送喝醉的丈夫回家。路上她想起什么似的說：“對了，今天他們說起小時候撿瓷片的事，我記得爹好像說過以前有本講燒瓷的老書？”

“有嗎？”丈夫迷迷糊糊地問，“沒聽爹提起過啊……”

此時的秦桂德正坐在自家院子里乘涼。他望著滿天繁星，突然想起那本被他燒了的《青瓷燒制古法》。那是祖上傳下來的，他年輕時還翻看過，后來“破四舊”怕惹麻煩，就給燒了。

“Muāng(爹)，喝茶。”兒媳端來熱茶，打斷了他的思緒。

“放著吧。”老人擺擺手，目光落在院角那個積滿灰塵的樟木箱上。如今吃飽穿暖了，這些老物件反倒沒人惦記了。

第二天清晨，幾個游客在“牛過水”橋下拍照。他們指著那棵孤零零的老烏桕樹輕聲嘆賞：“這就是網紅'樹先生'啊，真有意境！”

不遠處，志瑤牽著孫子在江邊散步。孩子突然指著樹下的鵝卵石問：“奶奶，那是什么？”現在村里的小孩子從出生就學說普通話，已經不會講當地的土話了。這是不是意味著，我們在擁抱時代的同時，也正在不經意間遺失了文化的根脈？當方言逐漸沉默，那些藏在土話里的鄉愁、智慧和獨特的世界觀，又將何處安放？

志瑤順著他的手指看去，陽光下，一塊瓷片的邊緣正閃著微光。她走過去，輕輕拂開泥土—是半塊青花瓷片，花紋已經模糊不清。

“這是……很久以前的寶貝。”她輕聲說，眼前浮現出那個夏日的午后，四個孩子蹲在江邊撿瓷片的場景。

“奶奶，能給我嗎？”孫子仰著稚嫩的臉，輕聲討要。

志瑤笑了笑，把瓷片放進孩子手心：“拿好了，這可是很珍貴的東西。”

江風拂過，烏桕樹的枝葉沙沙作響，仿佛在訴說那些被時光淹沒的舊夢。